楔子(外扮石府尹引張千上,詩云),少小知名達禮闈,白頭猶未解朝衣。
年來屢上陳情疏,怎奈君恩不放歸。
老夫姓石名敏,字好問。
幼年進士及第,隨朝數(shù)載,累蒙擢用。
謝圣恩可憐,除授濟南府尹之職。
我有個同窗故友,姓韓名輔臣。
這幾時不知兄弟進取功名去了,還只是游學四方?
一向音信杳無,使老夫不勝懸念。
今日無甚事,在私宅閑坐。
張千,門首覷者,若有客來時,報復我知道。
(張千云)理會的。
(末扮韓輔臣上,詩云)流落天涯又幾春,可憐辛苦客中身。
怪來喜鵲迎頭噪,濟上如今有故人。
小生姓韓名輔臣,洛陽人氏。
幼習經(jīng)史,頗看詩書,學成滿腹文章,爭奈功名未遂。
今欲上朝取應,路經(jīng)濟南府過,我有個八拜交的哥哥是石好問,在此為理,且去與哥哥相見一面,然后長行。
說話中間,早來到府門了也。
左右,報復去。
道有故人韓輔臣特來相訪。
(張千報云)稟老爺?shù)弥?,有韓輔臣在于門首。
(府尹云)老夫語未懸口,兄弟早到。
快有請!
(張千云)請進。
(做見科)(韓輔臣云)哥哥,數(shù)載不見,有失問候。
請上,受你兄弟兩拜。
(做拜科)(府尹云)京師一別,幾經(jīng)寒暑,不意今日惠顧,殊慰鄙懷。
賢弟請坐。
張千,看酒來!
(張千云)酒在此。
(做把盞科)(府尹云)兄弟滿飲一杯。
(做回酒科)(韓輔臣云)哥哥也請一杯!
(府尹云)筵前無樂,不成歡樂。
張千,與我喚的那上廳行首杜蕊娘來,服侍兄弟飲幾杯酒。
(張千云)理會的。
出的這門來,這是杜蕊娘門首。
杜大姐在家么?
(正旦扮杜蕊娘上,云)誰喚門哩?
我開了這門看,(做見科)(張千云)府堂上喚官身哩。
(正旦云)要官衫么?
(張千云)是小酒,免了官衫。
(做行科)(張千云)大姐,你立在這里,待我報復去。
(做報科)(府尹云)著他進來。
(正旦做見科,云)相公,喚妾身有何分付?
(府尹云)喚你來別無他事,這一位白衣卿相,是我的同窗故交,你把體面相見咱。
(正旦做拜科)(韓輔臣慌回禮云)嫂嫂請起!
(府尹云)兄弟也,這是上廳行首杜蕊娘。
(韓輔臣云)哥哥,我則道是嫂嫂。
(背云)一個好婦人也!
(正旦云)一個好秀才也!
(府尹云)將酒來!
蕊娘,行酒。
(正旦與韓連遞三杯科)(府尹云)住,??!
兄弟,我也吃一鐘兒。
(韓輔臣云)呀!
卻忘了送哥哥。
(正旦遞府尹酒,飲科)(正旦云)秀才高姓大名(韓輔臣云)小生洛陽人氏,姓韓名輔臣。
小娘子誰氏之家,姓甚名誰?
(正旦云)妾身姓杜,小字蕊娘。
(韓輔臣云)元來見面勝似聞名!
(正旦云)果然才子,豈能無貌!
(府尹云)蕊娘,你問秀才告珠玉。
(韓輔臣云)兄弟對著哥哥跟前,怎敢提筆?
正是弄斧班門,徒遺笑耳。
(府尹云)兄弟休謙!
(韓輔臣云)這等,兄弟呈丑也。
(做寫科,云)寫就了。
蕊娘,你試看咱。
(正旦念云)詞寄[南鄉(xiāng)子]。
(詞云)裊娜復輕盈,都是宜描上翠屏。
語若流鶯聲似燕,丹青,燕語鶯聲怎畫成?
難道不關情,欲語還羞便似曾。
占斷楚城歌舞地,娉婷,天上人間第一名。
好高才也!
(韓輔臣云)兄弟此行,本為上朝取應,只因與哥哥久闊,迂道拜訪。
幸睹尊顏,復蒙嘉宴。
爭奈試期將近,不能久留。
酒散之后,便當奉別。
(府尹云)賢弟且休去,略住三朝五日,待老夫赍發(fā)你一路鞍馬之費,未為遲也。
張千,打掃后花園,請秀才在書房中安下者!
(韓輔臣云)花園冷靜,怕不中么?
(府尹云)既如此,就在蕊娘家安歇如何?
(韓輔臣云)愿隨鞭鐙!
(府尹云)你看他,一讓一個肯。
蕊娘,這是我至交的朋友,與你兩錠銀子,拿去你那母親做茶錢,休得怠慢了秀才者!
(正旦云)多謝相公。
(韓輔臣云)兄弟謝了哥哥。
大姐,到你家中,拜你那媽媽去來。
(正旦云)秀才,俺娘忒愛錢哩!
(韓輔臣云)大姐,不妨事,我多與他些錢鈔便了也。
(正旦唱)【仙呂】【端正好】鄭六遇妖狐,崔韜逢雌虎,那大曲內(nèi)盡是寒儒。
想知今曉古人家女,都待與秀才每為夫婦。
【幺篇】既不呵,那一片俏心腸,那里每堪分付?
那蘇小卿不辨賢愚,比如我五十年不見雙通叔;
休道是蘇媽媽,也不是醉驢驢。
我是他親生的女,又不是買來的奴,遮莫拷的我皮肉爛,煉的我骨髓枯,我怎肯跟將那販茶的馮魁去!
(同韓下)(府尹云)你看我那兄弟,秀才心性,又是那吃酒的意兒,別也不別,徑自領著杜蕊娘去了也。
且待三朝五日,差人探望兄弟去。
古語有云:
樂莫樂兮新相知。
豈不信然!
(詩云)華省芳筵不待終,忙攜紅袖去匆匆。
雖然故友情能密,爭似新歡興更濃!
(下)第一折(搽旦扮卜兒上,詩云)不紡絲麻不種田,一生衣飯靠皇天。
盡道吾家皮解庫,也自人間賺得錢。
老身濟南府人氏。
自家姓李,夫主姓杜。
所生一個女兒,是上廳行首杜蕊娘。
近日有個秀才,叫做韓輔臣,卻是石府尹老爺送來的,與俺女兒作伴。
俺這妮子,一心待嫁他,那廝也要娶我女兒;
中間被我不肯,把他攆出去了。
怎么這一會兒不見俺那妮子,莫非又趕那廝去?
待我喚他:
蕊娘,賤人那里?
(正旦領梅香上,向古門道云)韓秀才,你則躲在房里坐,不要出來,待我和那虔婆頹鬧一場去!
(韓輔臣做應云)我知道。
(正旦云)自從和韓輔臣作伴,又早半年光景。
我一心要嫁他,他一心要娶我,則被俺娘板障,不肯許這門親事。
我想一百二十行,門門都好著衣吃飯;
偏俺這一門,卻是誰人制下的?
忒低微也呵!
(唱)【仙呂】【點絳唇】則俺這不義之門,那里有買賣營運?
無資本,全憑著五個字迭辦金銀。
(帶云)可是那五個字?
(唱)無過是惡、劣、乖、毒、狠!
【混江龍】無錢的可要親近,則除是驢生戟甕生根。
佛留下四百八門衣飯,俺占著七十二位兇神。
才定腳謝館接迎新子弟,轉回頭霸陵誰識舊將軍?
投奔我的都是那矜爺害娘、凍妻餓子、折屋賣田、提瓦罐爻槌運;
那些個慈悲為本,多則是板障為門。
(云)梅香,你看奶奶做甚么哩?
(梅香云)奶奶看經(jīng)哩!
(正旦云)俺娘口業(yè)作罪,你這般心腸,多少經(jīng)文懺的過來?
枉作的業(yè)深了也!
(唱)【油葫蘆】炕頭上主燒埋的顯道神,沒事哏,苘麻頭斜皮臉老魔君。
拿著一串數(shù)珠,是嚇子弟降魔印;
輪著一條柱杖,是打鸂鶒無情棍。
閑茶房里那一伙老業(yè)人,酒杯間有多少閑議論;
頻頻的間阻休熟分,三夜早趕離門。
(梅香云)姐姐,這話說差了!
我這門戶人家,巴不得接著子弟,就是錢龍入門,百般奉承他,常怕一個留他不??;
怎么剛剛三日,便要趕他出門?
決無此理。
(正旦云)梅香,你那里知道!
(唱)【天下樂】他只待夜夜留人夜夜新,殷勤,顧甚的恩!
不依隨又道是我女孩兒不孝順。
今日個漾人頭廝摔,含熱血廝噴,定奪俺心上人。
(做見科,正旦云)母親,吃甚么茶飯那?
(卜兒云)灶窩里燒了幾個燈盞,吃甚么飯來!
(正旦唱)【醉扶歸】有句話多多的苦告你老年尊,累累的囑托近比鄰,一片花飛減卻春,我如今不老也非為嫩,年紀小呵須是有氣分,年紀老無人問。
(云)母親,嫁了您孩兒罷,孩兒年紀大了也!
(卜兒云)丫頭,拿鑷子來,鑷了鬢邊的白發(fā),還著你覓錢哩!
(正旦云)母親,你只管與孩兒撇性怎的?
(卜兒云)我老人家如今性子淳善了,若發(fā)起村來,怕不筋都敲斷你的!
(正旦唱)【金盞兒】你道是性兒淳,我道你意兒村,提起那人情來往佯裝鈍。
(帶云)有幾個打踅客旅輩,丟下些刷牙掠頭,問奶奶要盤纏家去。
(唱)你可早耳朵閉、眼睛昏;
前門里統(tǒng)鏝客,后門里一個使錢勤;
揉開汪淚眼,打拍老精神。
(云)母親。
嫁了你孩兒者!
(卜兒云)我不許嫁,誰敢嫁?
有你這樣生忿忤逆的!
(正旦唱)【醉中天】非是我偏生忿,還是你不關親,只著俺淡抹濃妝倚市門,積趲下金銀囤。
(卜兒做怒科,云)你這小賤人,你今年才過二十歲,不與我覓錢,教那個覓錢?
(正旦唱)你道俺才過二旬,有一日粉消香褪,可不道老死在風塵?
(云)母親,你嫁了孩兒罷!
(卜兒云)小賤人,你要嫁那個來?
(正旦唱)【寄生草】告辭了鳴珂巷,待嫁那韓輔臣。
這紙湯瓶再不向紅爐頓,鐵煎盤再不使清油混,銅磨笴再不把頑石運。
(卜兒云)你要嫁韓輔臣這窮秀才,我偏不許你!
(正旦唱)怎將咱好姻緣,生折做斷頭香;
休想道潑煙花,再打入迷魂陣。
(卜兒云)那韓輔臣有甚么好處,你要嫁他?
(正旦唱)【賺煞】十度愿從良,長則九度不依允。
也是我八個字無人主婚,空盼上他七步才華遠近聞,六親中無不歡欣。
改家門,做的個五花誥夫人,駟馬高車錦繡裀。
道俺有三生福分,正行著雙雙好運。
(卜兒云)好運,好運,卑田院里趕趁!
你要嫁韓輔臣,這一千年不長進的,看你打蓮花落也!
(正旦唱)他怎肯教一年春盡又是一年春。
(下)(卜兒云)俺女兒心心念念,只要嫁韓秀才,我好歹偏不嫁他。
俺想那韓秀才是個氣高的人,他見俺有些閑言閑語,必然使性出門去;
俺再在女孩兒根前調(diào)撥他,等他兩個不和,訕起臉來,那時另接一個富家郎,才中俺之愿也。
正是:
小娘愛的俏,老鴇愛的鈔。
則除非弄冷他心上人,方才是我家里錢龍到。
(下)第二折(韓輔臣上,詩云)一生花柳幸多緣,自有嫦娥愛少年。
留得黃金等身在,終須買斷麗春園。
我韓輔臣,本為進取功名,打從濟南府經(jīng)過。
適值哥哥石好問在此為理,送我到杜蕊娘家安歇。
一住半年以上,兩意相投,不但我要娶他,喜得他也有心嫁我,爭奈這虔婆百般板障。
俺想來,他只為我囊中錢鈔已盡;
況見石府尹滿考朝京,料必不來復任,越越的欺負我,發(fā)言發(fā)語,只要攆我出門去。
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生受得一口氣?
出了他門,不覺又是二十多日。
你道我為何不去,還在濟南府淹閣?
倒也不是盼俺哥哥復任,思量告他;
只為杜蕊娘他把俺赤心相待,時常與這虔婆合氣,尋死覓活,無非是為俺家的緣故。
莫說我的氣高,那蕊娘的氣比我還高的多哩!
他見我這日出門時節(jié),竟自悻悻然去了,說也不和他說一聲兒,必然有些怪我。
這個怪也只得由他怪,本等是我的不是。
以此沉吟展轉,不好便離此處。
還須親見蕊娘,討個明白。
若他也是虔婆的見識,沒有嫁我之心,卻不我在此亦無指望了,不如及早上朝取應,干我自家功名去。
他若是好好的依舊要嫁我,一些兒不怪我,便受盡這虔婆的氣,何忍負之。
今日打聽得虔婆和他一班兒老姊妹在茶房中吃茶,只得將我羞臉兒揣在懷里,再到蕊娘家去走一遭。
(詞云)我須是讀書人凌云豪氣,偏遇這潑虔婆全無顧忌。
天若使石好問復任濟南,少不的告他娘著他流遞。
(下)(正旦引梅香上,云)我杜蕊娘一心看上韓輔臣,思量嫁他;
爭奈我母親不肯,倒發(fā)出許多說話,將他趕逐出門去了。
我又不曾有半句兒惱著他,為何一去二十多日,再也不來看我?
教我怎生放心得下?
聞得母親說,他是爛黃齏,如今又纏上一個粉頭,道強似我的多哩!
這話我也不信。
我想,這濟南府教坊中人,那一個不是我手下教道過的小妮子?
料必沒有強似我的。
若是他果然離了我家,又去踹別家的門,久以后我在這街上行走,教我怎生見人那!
(唱)【南呂】【一枝花】東洋海洗不盡臉上羞,西華山遮不了身邊丑,大力鬼頓不開眉上鎖,巨靈神劈不斷腹中愁。
閃的我有國難投,抵多少南浦傷離后。
愛你個殺才沒去就,明知道雨歇云收,還指望待天長地久。
【梁州第七】這廝懶散了雖離我眼底,忔憎著又在心頭。
出門來信步閑行走,遙瞻遠岫,近俯清流;
行行廝趁,步步相逐,知他在那搭兒里續(xù)上綢繆?
知他是怎生來結做冤仇?
俏哥哥不爭你先和他暮雨朝云,劣奶奶則有分吃他那閑茶浪酒,好姐姐幾時得脫離了舞榭歌樓?
不是我出乖弄丑,從良棄賤,我命里有終須有,命里無枉生受。
只管撲地掀天無了休,著甚么來由!
(梅香云)姐姐,你休煩惱,姐夫好歹來家也!
(正旦云)梅香,將過琵琶來,待我散心適悶咱!
(梅香取砌末科,云)姐姐,琵琶在此。
(正旦彈科)(韓輔臣上,云)這是杜大姐家門首。
我去的半月期程,怎么門前的地也沒人掃,一刬的長起青苔來,這般樣冷落了也?
(正旦做聽科,云)那斯來了也!
我則推不看見。
(韓輔臣做入見科,云)大姐,祗揖!
(正旦做彈科,唱)【牧羊關】不見他思量舊,倒有些兩意兒投。
-我見了他撲鄧鄧火上澆油,恰便似鉤搭住魚腮,箭穿了雁口。
(韓輔臣云)元來你那舊性兒不改,還彈唱哩!
(正旦做起拜科)(唱)你怪我依舊拈音樂,則許你交錯勸觥籌?
你不肯冷落了杯中物,我怎肯生疏了弦上手?
(韓輔臣云)那一日吃你家媽媽趕逼我不過,只得忍了一口氣,走出你家門,不曾辭別的大姐,這是小生得罪了!
(正旦唱)【罵玉郎】這的是母親故折鴛鴦偶,須不是咱設下惡機謀,怎將咱平空拋落他人后?
今日個何勞你貴腳兒又到咱家走?
(韓輔臣云)大姐何出此言?
你元許嫁我哩!
(正旦唱)【感皇恩】咱本是潑賤娼優(yōu),怎嫁得你俊俏儒流?
(韓輔臣云)這是有盟約在前的。
(正旦唱)把枕畔盟、花下約、成虛謬。
(韓輔臣云)我出你家門也只得半個多月,怎便見得虛謬了那?
(正旦唱)你道是別匆匆無多半月,我覺的冷清清勝似三秋。
(韓輔臣跪科,云)大姐,我韓輔臣不是了,我跪著你請罪罷!
(正旦不睬科,云)那個要你跪!
(唱)越顯的你嘴兒甜、膝兒軟、情兒厚。
(韓輔臣云)我和你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哩。
(正旦唱)【采花歌】往常個侍衾裯,都做了付東流,這的是娼門水局下場頭!
(韓輔臣云)大姐,只要你有心嫁我,便是卓文君也情愿當壚沽酒來。
(正旦唱)再休提卓氏女、親當沽酒肆,只被你雙通叔、早掘倒了玩江樓。
(韓輔臣跪科,云)大姐,你休這般惱我,你打我?guī)紫铝T。
(正旦唱)【三煞】既你無情呵,休想我指甲兒蕩著你皮肉;
似往常有氣性,打的你見骨頭。
我只怕年深了也難收救,倒不如早早丟開,也免的自僝自僽。
(韓輔臣云)你不發(fā)放我起來,便跪到明日,我也只是跪著。
(正旦唱)頑涎兒卻依舊,我沒福和你那鶯燕蜂蝶為四友,甘分做跌了彈的斑鳩。
【二煞】有耨處散誕松寬著耨,有偷處寬行大步偷,何須把一家苦苦死淹留?
也不管設誓拈香,到處里停眠整宿,說著他瞞心的謊、昧心的咒。
你那手怎掩旁人是非口?
說的困須休。
【尾煞】高如我三板兒的人物也出不得手,強如我十倍兒的聲名道著處有。
尋些虛脾,使些機彀,用些工夫,再去趁逐。
你與我高揎起春衫酒淹袖,舒你那攀蟾折桂的指頭,請先生別挽一枝章臺路旁柳。
(下)(韓輔臣做嘆科,云)嗨,杜蕊娘真?zhèn)€不認我了!
我只道是虔婆要錢趕我出去,誰知杜蕊娘的心兒也變了。
他一家門這等欺負我,如何受的過?
只得再消停幾日,等我哥哥一個消耗。
來也不來,又作處置。
(詩云)怪他紅粉變初心,不獨虔婆太逼臨。
今日床頭看壯士,始知顏色在黃金。
(下)第三折(石府尹上,云)老夫石好問是也。
三年任滿朝京,圣人道俺賢能清正,著復任濟南。
不知俺那兄弟韓輔臣進取功名去了,還是淹留在杜蕊娘家?
使老夫時常懸念。
已曾著人探聽他蹤跡,未見回報。
張千,門首覷者,待探聽韓秀才的人來,報復我知道。
(韓輔臣上,云)聞得哥哥復任濟南,被我等著了也。
來到此間,正是濟南府門首。
張千,報復去,道韓輔臣特來拜訪。
(張千報科)(石府尹云)道有請。
(見科)(韓輔臣云)恭喜哥哥復任名邦!
做兄弟的久容空囊,不曾具得一杯與哥哥拂塵,好生慚愧。
(石府尹做笑科,云)我以為賢弟扶搖萬里,進取功名去了,卻還淹留妓館,志向可知矣!
(韓輔臣云)這幾時你兄弟被人欺侮,險些兒一口氣死了,還說那功名怎的!
(石府尹云)賢弟,你在此盤纏缺少,不能快意是有的,那一個就敢欺負著你?
(韓輔臣云)哥哥不知,那杜家老鴇兒欺負兄弟也罷了,連蕊娘也欺負我。
哥哥,你與我做主咱!
(石府尹云)這是你被窩兒里的事,教我怎么整理?
(韓輔臣云)您兄弟唱喏。
(石府尹不禮科,云)我也會唱喏。
(韓輔臣云)我下跪。
(石府尹又不禮科,云)我也會下跪。
(韓輔臣云)哥哥,你真不肯整理,教我那里告去?
您兄弟在這濟南府里倚仗哥哥勢力,那個不知?
今日白白的吃他娘兒兩個一場欺負,怎么還在人頭上做人?
不如就著府堂觸階而死罷了!
(做跳科。
石府尹忙扯住,云)你怎么使這般短見?
你要我如何整理?
(韓輔臣云)只要哥哥差人拿他娘兒兩個來,扣廳責他四十,才與您兄弟出的這一口臭氣。
(石府尹云)這個不難;
但那杜蕊娘肯嫁你時,你還要他么?
(韓輔臣云)怎么不要?
(石府尹云)賢弟不知,樂戶們一經(jīng)責罰過了,便是受罪之人,做不得士人妻妾。
我想,此處有個所在,叫做金線池,是個勝景去處;
我與你兩錠銀子,將的去臥番羊,窨下酒,做個筵席,請他一班兒姊妹來到池上賞宴,央他們替你賠禮,那其間必然收留你在家,可不好那?
(韓輔臣做揖科,云)多謝哥哥厚意!
則今日便往金線池上安排酒果走一遭去也。
(下)(石府尹云)兄弟去了也。
這一遭好共歹成就了他兩口兒,可來回老夫的話。
(詩云)錢為心所愛,酒是色之媒。
會看鴛鴦羽,雙雙池上歸。
(下)(外旦三人上,云)妾身張嬤嬤,這是李妗妗,這是閔大嫂,俺們都是杜蕊娘姨姨的親眷。
今日在金線池上,專為要勸韓輔臣、杜蕊娘兩口兒圓和。
這席面不是俺們設的,恐怕蕊娘姨姨知道是韓姨夫出錢安排酒果,必然不肯來赴,因此只說是俺們請他。
酒席中間,慢慢的勸他回心,成其美事。
道猶未了,蕊娘姨姨早來也。
(正旦上,相見科,云)妾身有何德能,著列位奶奶們置酒張筵,何以克當?
(唱)【中呂】【粉蝶兒】明知道書生教門兒負心短命,盡教他海角飄零。
沒來由強風情,剛可喜男婚女聘。
往常我千戰(zhàn)千贏,透風處使心作幸。
【醉春風】能照顧眼前坑,不提防腦后井。
人跟前不恁的吃場撲騰,呆賤人幾時能夠醒、醒?
雖是今番,系干宿世,事關前定。
(眾旦云)這是首席,姨姨請坐。
(正旦云)看了這金線池,好傷感人也!
(唱)【石榴花】-恰便似藕絲兒分破鏡花明,我則見一派碧澄澄,東關里猶自不曾經(jīng),到如今整整半載其程。
眼前面兜率神仙境,有他呵怎肯道驀出門庭?
那時節(jié)眼札毛和他廝拴定,矮房里相撲著悶懷縈。
【斗鵪鶉】虛度了麗日和風,枉誤了良辰美景。
往常俺動腳是熬煎,回頭是撞挺。
拘束的剛剛轉過雙眼睛,到如今各自托生:
我依舊安業(yè)著家,他依舊離鄉(xiāng)背井。
(眾旦云)俺們都與姨姨奉一杯酒!
(正旦唱)【普天樂】小妹子是愛蓮兒,你都將我相欽敬;
茶兒是妹子,你與我好好的看承;
小妹子是玉伴哥,從來有些獨強性。
(眾旦云)姨姨,你為何嗟聲嘆氣的?
今日這樣好天氣,又對著這樣好景致,務要開懷暢飲,做一個歡慶會才是。
(正旦唱)說甚么人歡慶,引得些鴛鴦兒交頸和鳴,忽的見了,慍的面赤,兜的心疼。
(眾旦云)姨姨,俺則這等吃酒可不冷靜?
(正旦云)待我行個酒令,行的便吃酒,行不的罰金線池里涼水。
(眾旦云)俺們都依著姨姨的令行。
(正旦云)酒中不許提著韓輔臣三字,但道著的,將大觥來罰飲一大觥。
(眾旦云)知道。
(正旦唱)【醉高歌】或是曲兒中唱幾個花名。
(眾旦云)我不省得。
(正旦唱)詩句里包籠著尾聲,(眾旦云)我不省得。
(正旦唱)續(xù)麻道字針針頂,(眾旦云)我不省的。
(正旦唱)正題目當筵合笙。
(眾旦云)我不省的,則罰酒罷!
(正旦云)拆白道字、頂針續(xù)麻、搊箏撥阮,你們都不省得,是不如韓輔臣。
(眾旦云)呀!
姨姨,你可犯了令也!
將酒來,罰一大觥。
(正旦飲科,唱)【十二月】想那廝著人贊稱,天生的濟楚才能;
只除了心不志誠,諸余的所事兒聰明。
本分的從來老成,聰俊的到底雜情。
【堯民歌】麗春園則說一個俏蘇卿,明知道不能勾嫁雙生,向金山壁上去留名,畫船兒趕到豫章城。
撇甚么清!
投至得你秀才每忒寡情,先接了馮魁定。
(正旦做嘆氣科,云)我不合道著韓輔臣,被罰酒也。
(眾旦云)姨姨,又犯令了!
再罰一大觥。
(正旦做飲科,唱)【上小樓】閃的我孤孤另另,說的話涎涎鄧鄧;
俺也曾輕輕喚著,躬躬前來,喏喏連聲。
但酒醒硬打掙,強詞奪正,則除是醉時節(jié)酒淘真性。
(正旦做醉跌科,眾旦扶科)(韓輔臣上.換科)(眾旦下)(正旦唱)【幺篇】不死心想著舊情,他將我廝看廝待,廝知廝重,廝欽廝敬。
不是我把定、無記性,言多傷行。
扶咱的小哥每是何名姓?
(韓輔臣云)是小生韓輔臣。
(正旦云)你是韓輔臣?
靠后!
(唱)【耍孩兒】我為你逼綽了當官令,(帶云)謝你那大尹相公呵!
(唱)煙花簿上除抹了姓名,交絕了怪友和狂朋,打并的戶凈門清。
試金石上把你這子弟每從頭兒畫,分兩等上把郎君子細秤。
我立的其身正,倚仗著我花枝般模樣,愁甚么錦片也似前程!
【二煞】我比那墻賊蝎螫索自忍,我比那俏郎君掏摸須噤聲,那里也惡茶白賴尋爭競?
最不愛打揉人七八道貓煞爪,掐扭的三十馱鬼捏青。
看破你傳槽病,摑著手分開云雨,騰的似線斷風箏。
【尾煞】我和你半年多衾枕恩,一片家繾綣情,交明春歲數(shù)三十整(帶云)我老了也,你要我怎的?
(唱)你且把這不志誠的心腸與我慢慢等!
(做摔開科,下)(韓輔臣云)嗨,他真?zhèn)€不喜歡我了,更待干罷!
只得到俺哥哥那里告他去。
(下)第四折(石府尹引張千上,詩云)三載為官臥治過,別無一事系心窩。
唯余故友鴛鴦會,金線池頭竟若何?
老夫石好問,為兄弟韓輔臣、杜蕊娘,在金線池上著他兩口兒成合。
這早晚不見來回話,多咱是圓和了也。
張千,抬放告牌出去。
(韓輔臣上,云)門上的,與俺通報去,說韓輔臣是告狀的,要見!
(張千報科,韓輔臣做入見科,云)哥哥,拜揖。
(石府尹云)兄弟,您兩口兒完成了么?
(韓輔臣云)若完成了時,這早晚正好睡哩,也不到你衙門里來了!
那杜蕊娘只是不肯收留我,今日特來告他。
(石府尹云)他委實不肯便罷了,教我怎生斷理?
(韓輔臣云)哥哥,你不肯斷理,您兄弟唱喏。
(做揖,石府尹不禮科,云)我不會唱喏那!
(韓輔臣云)您兄弟下跪。
(做跪,石府尹不禮科,云)我不會下跪那!
(韓輔臣云)你再四的不肯斷理,我只是死在你府堂上,教你做官不成。
(做觸階,石府尹忙扯科,云)那個愛女娘的,似你這般放刁來!
罷、罷、罷!
我完成了你兩口兒。
張千,與我拿將杜蕊娘來者!
(張千云)理會的。
(喚科,云)杜蕊娘,衙門里有勾!
(正旦上,云)哥哥,喚我做甚么?
(張千云)你失誤了官身,老爺在堂上好生著惱哩!
(正旦云)可怎了也!
(唱)【雙調(diào)】【新水令】忽傳臺旨到咱麗春園測道是除抹了舞裙歌扇。
逢個節(jié)朔,遇個冬年,拿著這一盞兒茶錢,告哥哥可憐見。
(云)可早來到府門首也。
哥哥,你與我做個肉屏風兒,等我偷覷咱。
(張千云)這使的。
(正旦做偷覷,內(nèi)吆喝科,旦唱)【沉醉東風】則道是喜孜孜設席肆筵,為甚的怒哄哄列杖擎鞭?
好教我足未移心先戰(zhàn),一步步似毛里拖氈。
本待要大著膽、挺著身、行靠前,百忙里倉惶倒偃。
(張千報科,云)稟爺,喚將杜蕊娘來了也!
(石府尹云)拿將過來!
(韓輔臣云)哥哥,你則狠著些!
(石府尹云)我知道。
(張千云)當面!
(正旦云)妾身杜蕊娘來了也。
(石府尹云)張千,準備下大棍子者!
將枷來發(fā)到司房里責詞去。
(正旦云)可著誰人來救我那?
(做回顧見科,云)兀的不是韓輔臣?
俺不免揣著羞臉兒,哀告他去。
(唱)【沽美酒】使不著撒靦腆,仗那個替方便,俺只得忍恥耽羞求放免。
(云)韓輔臣,你與我告一告兒!
(韓輔臣云)誰著你失誤官身,相公惱的很哩!
(正旦唱)你與我搜尋出些巧言,去那官人行勸一勸。
(韓輔臣云)你今日也有用著我時節(jié)?
只要你肯嫁我,方才與你告去。
(正旦云)我嫁你便了!
(唱)【太平令】從今后我情愿實為姻眷,你只要早些兒替我周全。
(韓輔臣云)我替你告便告去,倘相公不肯饒你,如何?
(正旦唱)想當初羅帳里般般逞遍,今日個紙褙子又將咱欺騙,受了你萬千作賤,那些兒體面?
呀,誰似您浪短命隨機應變。
(石府尹云)張千,將大棒子來者!
(韓輔臣云)哥哥,看您兄弟薄面,饒恕杜蕊娘初犯罷!
(石府尹云)張千,帶過杜蕊娘來!
(正旦跪科)(石府尹云)你在我衙門里供應多年,也算的個積年了,豈不知衙門法度?
失誤了官身,本該扣廳責打四十,問你一個不應罪名。
既然韓解元在此替你哀告,這四十板便饒了,那不應的罪名卻饒不的!
(韓輔臣云)那杜蕊娘許嫁您兄弟了,只望哥哥一發(fā)連這公罪也饒了罷!
(做跪科八石府尹忙扯起科,云)杜蕊娘,你肯嫁韓解元么?
(正旦云)妾委實愿嫁韓輔臣。
(石府尹云)既如此,老夫出花銀百兩,與你母親做財禮,則今日準備花燭酒筵,嫁了韓解元者。
(韓輔臣云)多謝哥哥完成我這樁美事!
(正旦云)多謝相公抬舉!
(唱)【川撥棹】似這等好姻緣,人都道全在天。
若是俺福過災纏,空意惹情牽;
間阻的山長水遠,幾時得人月圓?
【七兄弟】早則是對面、并肩、綠窗前,從今后稱了平生愿。
一個向青燈黃卷賦詩篇,一個剪紅絹翠錦學針線。
【梅花酒】憶分離自去年,爭些兒打散文鴛,折破芳蓮,咽斷頑涎。
為老母相間阻,使夫妻死纏綿,兩下里正熬煎,謝公相肯矜憐。
【收江南】呀,不枉了一春常費買花錢,也免得佳人才子只孤眠。
得官呵,相守赴臨川,隨著俺解元,再不索哭啼啼扶上販茶船!
(韓輔臣同正旦拜謝科,云)哥哥請上,您兄弟拜謝。
(石府尹答拜科,云)賢弟,恭喜你兩口兒圓和了也!
但這法堂上是斷合的去處,不是你配合的去處。
張千,近前來,聽俺分付:
你取我俸銀二十兩,付與教坊司色長,著他整備鼓樂,從衙門首迎送韓解元到杜蕊娘家去,擺設個大大筵席。
但是他家親眷,前日在金線池上勸成好事的,都請將來飲宴,與韓解元、杜蕊娘慶喜。
宴畢之后,著來回話者。
(詞云)韓解元云霄貴客,杜蕊娘花月妖姬。
本一對天生連理,被虔婆故意凌欺。
擔閣的男游別郡,拋閃的女怨深閨。
若不是黃堂上聊施巧計,怎能勾青樓里早遂佳期!
題目韓解元輕負花月約老虔婆故阻燕鶯期正名石好問復任濟南府杜蕊娘智賞金線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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