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釋】:
吳文英中年時客寓杭州,在一個春日乘馬郊游,行至西陵,偶遇某貴家歌姬,由婢女傳送書信,即與定情。此后,他們曾同宿春江,共游南屏,往來西陵、六橋,沉浸在愛情的幸福之中。這種愛情注定以悲劇收場。最后一次分別,雙方都預感到不幸陰影的跟隨,分離甚是悲傷。待到吳文英重訪六橋時,那位貴家歌姬已含恨死去。從此,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就成為夢窗一生無法排遣的“情結”。重到西湖總難免徹骨地悲痛。這首小令便是吳文英晚年在杭州留下的悼念之作。
詞人最難忘的一段情景是:“密約偷香□踏青,小車隨馬過南屏”?!疤で唷鼻叭笔б蛔?,但無礙對詞意的理解。自清末以來,詞家們考證吳文英的詞事,都認為杭州情詞都是為他的“亡妾”而作。從此兩句和《鶯啼序》的“溯紅漸、抬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看,可推翻其為夢窗“姬妾”的假說。南宋和北宋都很重視清明節(jié)。正值暮春之初,江南草長鶯飛,城中士庶都到郊外踏青。 周密記述南宋杭州清明盛況云:“南北兩山這間,車馬紛然。??若玉津、富景御園,包家山之桃關,東青門之菜市,東西馬塍,尼庵道院,尋芳討勝,極意縱游,隨處各有買賣趕趁等人,野果山花,別有幽趣?!保ā段淞峙f事》卷三)吳文英是以抒情方式敘寫往事的。他們是借踏青的機會“密約”,達到“偷香”目的?!懊芗s”為雙方秘密的約會;“偷香”是指男女非法結合的偷情?!懊芗s偷香”表明他們不是正當?shù)膽賽坳P系,而雙方卻又情感熾烈,只得采取為封建禮法所不容的秘密行為來實現(xiàn)對愛情的追求。如果吳文英這位踏青的女伴是其妾,就不必如此秘密了?!澳掀痢睘楹贾莩俏髦T山之一,因位于西湖之南,故又稱南山,“南屏晚鐘”為南宋西湖十景之一。
山“在興教寺后,怪石秀聳,松生森茂,間以亭榭。中穿一洞,崎嶇直上,石壁高崖,若屏障然,故謂之南屏”(《淳祐臨安志》卷八)。人們常到此處踏青,而且距貴家歌姬住處甚遠,一北一南,西湖橫隔,不易被發(fā)覺?!靶≤囯S馬”也是較隱密的辦法。北宋時就有一種棕蓋車,為家眷乘坐的車子,有勾欄和垂簾,用牛牽拉;南宋時制作得更精致小巧。《清明上河圖》里也有這種車,婦女坐在車內(nèi),男子乘馬在車前引路,或在車后跟隨。南屏踏青偷香的情景,在夢窗戀愛經(jīng)歷中是值得紀念的,回憶也是甜蜜的。詞意忽然轉變,“回首東風銷鬢影”。以“回首”二字連接今昔,既表示南屏之事屬于往昔,又表示時間飛逝,回首之間東風銷盡花容倩影,當年踏青女伴早已不在了。這句淡語卻有著人世滄桑的深刻感慨。
魂牽夢繞的“十年心事”是無盡的離愁別恨:“離骨漸塵橋下水,到頭難滅景中情”。迸發(fā)出作者多年的積恨,沉痛的至情經(jīng)過悉心地琢磨錘煉,以精整工穩(wěn)的詞句濃縮而出,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半x骨”,謂伊人已死之遺骨;“塵”名詞作動詞用,即成塵,指故去多年;“橋下水”,橋當是西湖六橋,即《鶯啼序》“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所述,其人或竟葬身西湖。此句與 陸游悼憶唐氏的“玉骨久成泉下土”(《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絕相類似?!暗筋^”即“到底”、“畢竟”之意;“難滅景中情”即上闋首兩句南屏踏青的密約偷香之情。世事無常,情人已逝,她的遺骨也已染上塵土,但時間和死亡并沒有帶走詞人對她的愛戀,相反,他的愛愈加濃厚。詞情在高潮之后忽由強烈的抒情轉到紆徐的寫景,從另一側面更含蓄形象地深化詞意:“兩岸”與上闋之“夜船”呼應,暗示抒情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落花”當是虛擬,象征人亡;“殘酒醒”提示結尾的線索。“煙冷,人家柳垂未清明”,是“殘酒醒”后對景物的感受。酒雖醒了,但心情并未改變,“借酒銷愁愁更愁。”煙冷”是明顯的有我之境,在作者愁苦心情的籠罩下,景色備顯凄涼。我國習俗,“清明前三日為寒食節(jié),都城人家,皆插柳滿檐,雖小坊幽曲,亦青青可愛,大家則加棗食固柳上,然多取之湖堤”(《武林舊事》卷三)。“人家垂柳未清明”顯然為寒食日。詞人來到六橋之下悼念情人,這正是十年前踏青的時節(jié),所以才能重新回味反省南屏舊事。三日后即是清明,按照習俗應為亡故親友掃祭,可是作者又能到何處去掃祭情人的芳冢呢!可見他是怕到清明的,那將更加凄苦不堪了。
在這首小詞里,往昔與現(xiàn)實,抒情與寫景,錯綜交替;上闋與下闋開始兩句,今昔對比;結構曲折婉轉,但轉折關系又是較清楚的。詞中所表達的悲傷而真摯的情感,亦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