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

《詩經(jīng)》里有一個很美的篇章，說：“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這是講一個村莊里的婦人，在黃昏的時候，看到家里的雞跳上了雞舍，羊牛也被趕著慢慢從田地里回來，整個村子都在準(zhǔn)備著休息，一派安寧，她思念起遠(yuǎn)方服役的丈夫，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回家來。杜甫這首詩，也是寫了黃昏時分村莊里的景象。這個村莊是他流寓不定時暫住的，他看到美好的、安詳?shù)拇迩f，心中也像那個遙遠(yuǎn)時代的婦人一樣起了思念，他思念的是離開已久的故鄉(xiāng)。正如眼前的暮色一樣，他的人生也已走到了黃昏，白頭明燈相對，人世的冷暖蒼涼充盈于胸中，不愿、也不忍去仔細(xì)思量。

“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門。”因為《詩經(jīng)》里有那“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的句子，詩人對眼前的場景便有所會心，寫下了“牛羊下來久”的開頭，將全詩引入古樸安雅的境界。羊兒、牛兒，三三兩兩，“咩咩哞哞”，一聲遠(yuǎn)一聲近地叫著，閑散地往村子里回來。詩人添了一個“久”字，來述說它們行走的緩慢和悠閑。各家各戶的柴門都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西邊的最后一道夕陽也從柴門上掃過，天地都安靜下來，等待著進(jìn)入黑夜。不一會兒，家家點上了燈，人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或者談天說地，或者灶前忙碌，或者給牛喂草，或者溫酒準(zhǔn)備喝上一杯。不管怎樣，上天賜福于善良普通的人們，各安其所，這個村子像個準(zhǔn)備睡眠的老人一樣，讓人覺得平安、溫暖、安詳。這兩句十個字，字字平凡，句法也極自然，卻能將讀者帶入一種境地，讓讀者聞到家的味道。

“風(fēng)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笨墒茄矍斑@并不是作者的家，作者其實恰好就是想家了。夕陽的余暉散盡后，月亮漸漸升高，柔軟的風(fēng)拂過村莊，令人心也要柔起來、軟起來了，空氣中有柴禾燃燒的味道，牛羊和雞鴨都已漸漸入睡，月光讓一切都安靜下來，這是一個清新的美好夜晚?？墒沁@樣的地方雖然美好，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有無限清景，但作者于它而言畢竟只是一個過客。闃寂也好，喧鬧也好，都不是作者的故園。這兩句語氣雖然很淡，其實深藏著極濃的悲郁。一個“自”字，極言“風(fēng)月”和“清夜”的與己無關(guān)。“自”是個仄聲字，和下句的“非”字平仄互調(diào)，一拗一就，使讀者能夠感到作者情緒從抑郁到克制后的回轉(zhuǎn)和平息。詩的上兩句是用了黃昏中的暖色調(diào)，這兩句則是用了月光下的冷色調(diào)。溫馨和凄涼的互相映襯，使得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內(nèi)心難以平靜的作者陷入了更深的夜色里，他獨自去看山上的風(fēng)景，在靜謐的月光下、巖石的陰影中，聽到泉水沿著石壁潺潺地流著，發(fā)出清冷的聲音。腳邊的草根上凝著露水，打濕了鞋子。仔細(xì)看時，它們一粒一粒沾在草葉上，順著葉片滲入地下，滋潤著雜草的根部。這樣的秋夜山間，風(fēng)露襲人，水的寒氣仿佛能浸入人的皮膚。在作者杜甫的詩中常能發(fā)現(xiàn)精心錘煉的句子，好比一個手藝精湛的老藝人，能雕出紋路精美細(xì)致、而又氣韻橫生的木雕一般。這兩句便是如此，作者將詞序有意倒置，按照意思句子應(yīng)為：“暗泉流石壁，秋露滴草根?！闭{(diào)換字詞后，聲調(diào)更加鏗鏘，而且使得“石”與“泉”、“草”與“露“的連接更為緊密、融為一體，原本無奇的句子變得更有韻味，凝結(jié)出一片凄清幽遽的意境。

“頭白燈明里，何須花燼繁?！啊彼拼诵浅椒亲蛞梗瑸檎l風(fēng)露立中宵”（黃景仁《琦懷》）。渾然忘卻風(fēng)露的寒冷而兀自獨立的人，想必總有許多心事。不知站了多久，作者才踱回室內(nèi)，捻燈獨坐，把卷讀書，他的滿頭白發(fā)，在明亮的燈光下分外銀白如雪。他心緒難平，想自己曾經(jīng)滿腔的豪情、兼濟(jì)蒼生的宏愿，都抵不過老來這一頭發(fā)如雪?？墒菬魻a似乎不解人愁，在和跳躍的火花頻繁地玩著花樣，似乎在逗可憐的老詩人開心。一個“何須”，道出了作者心中的無聊和凄愴，頭白之人，與那些熱鬧和花樣早沒了關(guān)系；流落蜀地十多載，老來一事無成，望前路，希望渺茫；回首故園，有家難回。初唐詩人王勃早就發(fā)出過這樣的感嘆：“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又有誰來同情、解救這頭發(fā)白的失路之人。

這首詩本是寫景，涉及內(nèi)心的詞句不多，卻讓讀者覺得有化不開的凄涼和悲郁在里面。對人生遲暮的感慨，對故困難歸的悲哀，蕩漾在精美傳神的景色描寫中，因而分外含蓄無垠。王夫之曾說：“情語能以轉(zhuǎn)折為含蓄者，唯杜陵居勝?！保ā督S詩話》）這話未免極端，但這首詩的情語確實都在景語之中，情景交融、含而不露，有深綿婉轉(zhuǎn)的姿態(tài)，句句讀來，令讀者感到口角噙香、余味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