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京三首

此當是至德二載十月在鄜州時作。詩云：“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忽聞哀痛詔，又下圣明朝。”此明是在家聞詔。按肅宗于至德元年七月十三日甲子，即位靈武，制書大赦。二年十月十九日，帝還京。十月二十八日壬申，御丹鳳樓，下制。前后兩次聞詔，故云又下也。是時公尚在鄜州，其至京，當在十一月，年譜謂十月扈從還京，與詩不合，當以公詩為正。至于上皇回京，十二月甲寅之赦，又在其后，舊注錯引。

仙仗離丹極①，妖星帶玉除②。須為下殿走③，不可好樓居④。暫屈汾陽駕⑤，聊飛燕將書⑥。依然七廟略，更與萬方初⑦。

（首章，從陷京說至收京，在四句分截。仙仗，指上皇，妖星，指祿山。須為下殿，謂宮闕忽離。不可樓居，見奉仙無益。此追敘往事。駕曰暫屈，言上皇將回。書曰聊飛，言河北易定。末喜更新氣象也。）

①《郴陽仙傳》：蘇躭被命升仙，辭母曰：“仙仗臨門，不得終養(yǎng)。”《唐書·儀衛(wèi)志》：凡朝會之仗五：一曰供奉仗，二曰親仗，三曰勛仗，四曰翊仗，五曰散手仗，皆帶刀捉仗，立于東西廊下?！旧圩ⅰ刻熳佑刑珮O殿，以丹掩泥，涂殿上地，故庭曰丹墀。②妖星，凡二十一星?！稌x·載記》：劉曜曰：“昨夜妖星犯月?！薄栋驳撋绞论E》：祿山生夜，赤光旁照，群獸四鳴，望氣者見妖星芒熾，落其穹廬。帶玉除，即“春星帶草堂”意。 曹植詩：“凝霜依玉除。”③《梁·武帝紀》：諺云：“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蹦说阆碌钜造＂堋稘h·武帝紀》：公孫卿曰：“仙人好樓居。”于是令長安作飛廉、桂館，甘泉作益壽、延壽觀。⑤《莊子》：堯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杜臆》：汾陽句，暗藏喪天下在內(nèi)。⑥《史記》：燕將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讒之，燕將懼誅，不敢歸。田單攻之，歲余不下。仲連乃為書約之矢，射城中，遺燕將。燕將見書，泣而自殺。庚信詩：“愿得魯連飛一箭，持寄思歸燕將書?！雹摺锻踔啤罚禾熳尤讶?，與太祖之廟而七?！堆蜢飩鳌罚红锿鈸P王化，內(nèi)經(jīng)廟略。 庾肩吾詩：“方憑七廟略，更雪五陵冤?！壁w曰：兵謀謂之廟略，蓋計劃于七廟中也。按：燕將書，《錢箋》引哥舒翰至洛陽，祿山令以書招 李光弼等，此卻是燕將飛書。 盧注以諸將答翰書，切責(zé)其不死為證，此合于飛書燕將。但俱屬去年事，于收京不切。朱注云：自香積寺北之捷，王師振威，賊徒膽落，嚴莊來降，思明納款，河北事勢，折簡可定，故用仲連射書事。此說當從。

朱鶴齡曰：玄宗晚節(jié)怠荒，深居九重，政由妃子，以致播遷之禍。公不忍顯言，而寓意于仙人之樓居，因貴妃嘗為女道士，故舉此況之?！哆B昌宮辭》：“上皇正在望仙樓，太真同憑闌干立。”此一的證。

其二

生意甘衰白①，天涯正寂寥。忽聞哀痛詔②，又下圣明朝③。羽翼懷商老④，文思憶帝堯⑤。叨逢罪己日，灑涕望青霄⑥。

（次章，在鄜而喜收京，亦四句分截。言自甘衰白，寥落天涯，忽聞詔書再下，喜何如矣。此時懷商老而 李泌已去，憶帝堯而上皇初歸，有關(guān)于朝事君德者非小。只恐罪己之日，又增闕失，是以望青霄而灑涕耳。趙汸云：甘字、正字、忽字、又字，呼應(yīng)起伏，有出自望外意。）

①周 王褒詩：“寂寥灰心盡，摧殘生意余?！壁w汸云：生意，似指恩澤言。 嵇康《養(yǎng)生論》：“積損成衰，從衰得白，從白得老。”注：“白，謂白發(fā)?！雹凇稘h·西域傳》：武帝棄輪臺，下哀痛之詔?！杜f唐書》：是年十月，肅宗還京。十一月壬申朔，御丹鳳樓，下制曰：“早承圣訓(xùn)，常讀禮經(jīng)，義切奉先，恐不負荷?！笔挛煳缢罚钟P門，下制大赦。③《晁錯傳》：“施利后世，名稱圣明?！雹堋稄埩紓鳌罚核娜苏唠[商雒山，從太子。上召 戚夫人指示曰：“彼羽翼已成，難動矣?！雹荨稌颉罚骸拔粼诘蹐?，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于位，讓于虞舜?！雹蕖蹲髠鳌罚骸坝頊锛?，其興也勃焉?！瘪R融疏：“伏讀詔書，深惟禹湯罪己之義?！薄端焉裼洝罚骸盀⑻槎鴦e?！敝禚Q齡曰：羽翼，指廣平王而言。肅宗前以良娣、輔國之譖，賜建寧王死。至是廣平初立大功，又為良娣所忌，潛構(gòu)流言，雖李泌力為調(diào)護，而時已還山。公恐復(fù)有建寧之禍，故不能無思于商老也。又云：肅宗之失，不在靈武即位之舉，而在還京以后，失于定省，使良娣、輔國得媒孽其間，以致劫遷西內(nèi)，子道不終。是年十二月，上皇還居興慶宮，父子之間，猜疑未見，而公于此若深有見于其微者，曰“憶帝堯”，欲其罵于晨昏之戀也。沾灑青宵，其所以望肅宗者，豈不深且厚耶。

其三

汗馬收宮闕①，春城鏟賊壕②。賞應(yīng)歌《杕杜》③，歸及薦櫻桃④。雜虜橫戈數(shù)⑤，功臣甲第高⑥。萬方頻送喜⑦，無乃圣躬勞⑧。

（三章，收京而憂事后，亦四句分截。宮闕已收，賊壕可鏟，賞功薦廟，即在來春時也。但恐回絕恃功邀賞，諸將僭奢無度，故又為之慮曰：今京師收復(fù)，此萬方送喜之時，無乃圣躬焦勞之漸乎。公蓋憂鹵橫臣驕，將成蹂躪跋扈之勢，厥后邊方猾夏，藩鎮(zhèn)專權(quán)，果如所慮，惜當時不能見及此耳。）

①《晉世家》：“矢石之難，汗馬之勞?！卑噫兼ァ稉v素賦》：“登薄軀于宮闕兮。”② 謝朓詩：“春城覆白日。” 庾信《枯樹賦》：“平鱗鏟甲。”鏟，削平也。③《詩序》：“《杕杜》，勞遠役也?！雹堋对铝睢罚骸爸傧闹?，天子乃羞以含桃，先薦寢廟?！弊ⅲ骸昂?，櫻桃?！雹莨鶜J疏：“漸徙內(nèi)郡雜虜于邊地?！扁准缥嵩姡骸皺M戈念北奔?！雹蕖稘h·高帝紀》：“吾于天下賢士功臣，可謂無負矣?！?楊炯碑：“甲第何高?！奔椎冢^甲乙之第，言第一等第宅也?！堕L安志》天寶中，京師堂寢，已極宏麗，而第宅未甚逾制。安史之后，大臣宿將，競崇棟宇，無有界限，人謂之木妖。⑦《易林》：“謳歌送喜。”⑧ 孔融疏：“身為圣躬，國為神器?！薄军S生注】從五六讀下，則結(jié)尾二句，乃反辭致諷，見公慮事之深，愛君之切。按末句，舊有兩說。師氏曰：此圣主之勛勞，人臣不宜奪天工以為己力。此說歸功主上，其意是矣，但于無乃二字，下得太輕。朱云：圣躬勞，即“大夫夙退，無使君勞”之意。此說作喜幸之詞，但于上文橫戈甲第，不見關(guān)合耳。
-----------仇兆鰲《杜詩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