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大難

“來日一身，攜糧負薪。道長食盡，苦口焦唇?！薄渡圃招小饭呸o首二句云：“來日大難，口燥唇干，”初看李白詩似也是套語；其實不然?！皵y糧負薪”，即《贈崔司戶文昆季》所云“惟昔不自媒，擔西入秦。攀龍九天上，忝列歲星匠”的“擔”。李白把被召入京一事看得很重，他在《南陵別兒童入京》不無自得地說：“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但是，到了長安，待詔翰林，弄臣般的地位，高力士輩的忌恨，同列的謗傷，種種嚴酷的現(xiàn)實使他從“愿為輔弼”的幻夢中清醒過來，雖然只有三年時間，但他卻覺得太漫長了，“彷徨庭闕下，嘆息光陰逝”（《答高山人兼呈權(quán)顧二侯》），此詩“苦口焦唇”反映了詩人當時彷徨、悵惘和困窘之態(tài)。最后，他是非離開朝廷不可了。

但是，謗傷和挫折并沒能磨損詩人的銳氣，也沒能改變詩人豪邁傲岸的性格。他說：“北闕青云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又說：“浮云蔽日去不返，總為秋風摧紫蘭。角巾東出商山道，采秀行歌詠芝草”（《答杜秀才五松山見贈》）。他的朋友任華描繪詩人離開長安的情形道：“有敕放君卻歸隱淪處，高歌大笑出關(guān)去”（《雜言寄李白》）。根據(jù)這些載述，可推測“今日醉飽，樂過千金”寫的是辭闕為放臣時的達觀之狀?！跋扇讼啻妗敝痢敖鸬M握”八句，表面上寫從仙人求長生術(shù)，實則用游仙的形式表現(xiàn)對人間污濁世界的輕蔑和不滿。和人間社會相比，神仙世界沒有傾軋，沒有謗傷，自由自在。詩中寫道，馬上有仙人前來存問，勸誘他遠學(xué)。他隨著仙人，一下凌海而至仙界三山，一下騰空而至名山五岳，何其超然、悠然。不僅如此，他還乘龍飛天，目瞻四野，受神藥，握金丹。在太白集中，很有些關(guān)于求仙訪道的作品，著名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結(jié)尾幾句寫道：“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笨雌饋碓娙耸钦嫘派裣?，太信神仙了。其實又不盡然。他說過，服菖蒲以為可以延年的漢武帝“終歸茂陵田”（《蒿山采昌蒲者》），并沒有長年。他還對神仙和神仙世界有過懷疑：“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擬古》其三）；“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長歌行》）。因此，這首詩對神仙世界的頌揚，真正目的未必在于求仙長年，而在于借那個世界來否定污濁的人間世界。

“蟪蛄蒙恩，深愧短促。思填東海，強銜一木。”這幾句，聯(lián)系上文，說今蒙恩而授之神藥，使得長生，其德甚深，無時不思報答，但卻有如精衛(wèi)銜木石填海，德深而無以盡報。聯(lián)系賜金放還，則還有更深的意思。上文說過，長安三年，備受排擠，詩人感到時間漫長難忍，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被召入京，畢竟是一生中難忘的一段歷史，不能在那段時間及有生之年報主恩，又不能無愧。在封建社會中，士子們經(jīng)濟策、濟世志的實現(xiàn)，往往與報主闕相聯(lián)系，李白雖然比較清楚地看出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但對國君仍抱有較大希望，他認為自己之所以不能深報主恩，乃是“浮云蔽日”所致。“道重天地，軒師廣成。蟬翼九五，以求長生?！鼻笙傻淖罡呔辰缡乔蟮?，只有求道才能視萬乘如敝屣，才能真正做到養(yǎng)生長生?！暗馈保抢锨f哲學(xué)思想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既指超越時空、感知難于用語言表達的一種實體，又是萬物之源，所以李白說“道重天地”?！败帋煆V成”的“軒”指軒轅黃帝?！暗馈比绱酥匾瓦B黃帝都得師事廣成子（《莊子·在宥篇》中一個“達于至道”的人物，一說即老子）以求道?！肚f子·在宥篇》說，黃帝問如何治天下，廣成子不答；黃帝問如何養(yǎng)生長生，廣成子告訴他：清靜無為，不把統(tǒng)治天下當成一回事。此詩“蟬翼九五，以求長生”，就是黃帝聽了廣成子開導(dǎo)后所作的反映。據(jù)《易》，“九五”為天子之位。黃帝得道，便視天子之位如蟬翼之輕，只以求長生為念。黃帝尚且如此，一個凡夫俗子更不必把世事看得過重，有勅放歸，于是便“高歌大笑出關(guān)去?！薄跋率看笮?，如蒼蠅聲，”李白十分痛恨那幫撥弄是非的小人，在他的詩中不止一次對他們進行痛斥，同時也表示絕不同他們同流合污；自己之所以被國君疏遠，就是這些小人作祟的緣故：“青蠅易相點，白雪難同調(diào)。本是疏散人，屢貽褊促誚”（《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xué)士》）；“早懷經(jīng)濟策，特受龍顏顧。白玉棲青蠅，君臣忽行路”（《贈溧陽宋少府陟》）；“白璧竟何辜，青蠅遂成冤”（《書情贈蔡舍人雄》）。離開長安后，他還寫道：“一談一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白璧何辜，青蠅屢前”（《雪讒詩贈友人》）。詩人受謗而離開長安，雖然大笑而去，但是隨著其“扶搖直上九萬里”（《上李邕》）幻夢的破滅，內(nèi)心則有一種難于言狀的苦澀。

此詩從字面看，內(nèi)容和樂府古辭似無大區(qū)別，細玩辭意，從“攜糧負薪”到求仙訪道，直至蔑視小人，都不無詩人傲岸不羈的形象在。海凌陸憩，乘龍握丹，軒師廣成，寫得曠放飄逸，彪炳陸離，神采飛揚；中間又插入蒙恩深愧，結(jié)以下士青蠅，寫仙界則始終不離人間，抑郁頓挫，跌宕有勢。全詩雖然寄興深微，辭旨恍惚，但其文理脈絡(luò)、主旨大略亦不是不可尋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