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晚雜書·竊嘗評小陵

修真慕道，樂清虛、任意陶陶兀兀。
富貴榮華都不戀，甘分清貧徹骨。
名利俱捐，是非不辨，且把身埋沒。
真閑真靜，誰知如是消息。
為言向上機(jī)緘，玄珠罔象，火候無時(shí)刻。
一竅玄關(guān)通得透，頓悟非心非佛。
情念雙忘，有無交入，胎備元神出。
眼睛開放，光明周遍無極。

空城夜夜明月光，照見烏臺臺上霜。
翠幕芙容大如斗，盈盈綠水明新妝。

昔建寰中業(yè)，初開徼外山。
雉城平兀兀，沙水凈灣灣。
朱夏宸游正，清秋武衛(wèi)閑。
叨陪文學(xué)乘，空愧鬢毛斑。

天堂地府，善惡由心，死生迷悟爭先。
悟舍家緣，忘心展手街前。
淡素清貧柔弱，任云水、游歷飄然。
持堅(jiān)志，守天長地久，永永綿綿。
舊孽如將消盡，定圣賢玄妙，暗里相傳。
意凈心清，自是寶結(jié)丹田。
若有分毫故犯，返招殃、罪孽難言。
如了了，赴蓬萊三島，做個(gè)神仙。

楔子（旦扮夫人引從人上，詩云）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休道黃金貴，安樂最值錢。
老身姓李，夫主姓張，早年間亡化已過。
止有一個(gè)女孩兒，小字倩女，年長一十七歲。
孩兒針指女工，飲食茶水，無所不會。
先夫在日，曾與王同知家指腹成親，王家生的是男，名喚王文舉。
此生年紀(jì)今長成了，聞他滿腹文章，尚未娶妻。
老身也曾數(shù)次寄書去，孩兒說要來探望老身，就成此親事。
下次小的每，門首看著，若孩兒來時(shí)，報(bào)的我知道。
（正末扮王文舉上，云）黃卷青燈一腐儒，三槐九棘位中居。
世人只說文章貴，何事男兒不讀書。
小生姓王，名文舉。
先父任衡州同知，不幸父母雙亡。
父親存日，曾與本處張弼指腹成親，不想先母生了小生，張宅生了一女，因伯父下世，不曾成此親事。
岳母數(shù)次寄書來問。
如今春榜動，選場開，小生一者待往長安應(yīng)舉，二者就探望岳母，走一遭去。
可早來到也。
左右，報(bào)復(fù)去，道有王文舉在于門首。
（從人報(bào)科，云）報(bào)的夫人知道：
外邊有一個(gè)秀才，說是王文舉。
（夫人云）我語未懸口，孩兒早到了。
道有請。
（做見科）（正末云）孩兒一向有失探望，母親請坐。
受你孩兒幾拜。
（做拜科）（夫人云）孩兒請起，穩(wěn)便。
（正末云）母親，你孩兒此來，一者拜侯岳母，二者上朝進(jìn)取去。
（夫人云）孩兒請坐。
下次小的每，說與梅香，繡房中請出小姐來，拜哥哥者。
（從人云）理會的，后堂傳于小姐，老夫人有請。
（正旦引梅香上，云）妾身姓張，小字倩女，年長一十七歲。
不幸父親亡逝已過。
父親在日，曾與王同知指腹成親，后來王宅生一子是王文舉，俺家得了妾身。
不想王生父母雙亡，不曾成就這門親事。
今日母親在前廳上呼喚，不知有甚事，梅香，跟我見母親去來。
（梅香云）姐姐行動些。
（做見科）（正旦云）母親喚您孩兒有何事？
（夫人云）孩兒，向前拜了你哥哥者。
（做拜科）（夫人云）孩兒，這是倩女小姐。
且回繡房中去。
（正旦出門科，云）梅香，咱那里得這個(gè)哥哥來？
（梅香）姐姐，你不認(rèn)的他？
則他便是指腹成親的王秀才。
（正旦云）則他便是王生？
俺母親著我拜為哥哥，不知主何意也呵？
（唱）【仙呂】【賞花時(shí)】他是個(gè)矯帽輕衫小小郎，我是個(gè)繡帔香車楚楚娘，恰才貌正相當(dāng)。
俺娘向陽臺路上，高筑起一堵雨云墻。
【幺篇】可待要隔斷巫山窈窕娘，怨女鰥男各自傷。
不爭你左使著一片黑心腸，你不拘箝我倒不想，你把我越間阻。
越思量。
（同梅香下）（夫人云）下次小的每，打掃書房。
著孩兒安下，溫習(xí)經(jīng)史，不要誤茶飯。
（正末云）母親，休打掃書房，您孩兒便索長行，住師應(yīng)舉去也。
（夫人云）孩兒，雎邢一兩日，行程也未遲哩。
（詩云）試期尚遠(yuǎn)莫心焦，且在寒家過幾朝。
（正末詩云）只為禹門浪暖催人去，因此匆匆未敢問桃夭。
第一折（正旦引梅香上，云）妾身倩女，自從見了王生，神魂馳蕩。
誰想俺母親悔了這親事，著我拜他做哥哥，不知主何意思？
當(dāng)此秋景，是好傷感人也呵！
（唱）【仙呂】【點(diǎn)絳唇】捱徹涼宵，瘋?cè)惑@覺，紗窗曉。
落葉蕭蕭，滿地?zé)o人掃。
【混江龍】可正是暮秋天道，盡收拾心事上眉梢，鏡臺兒何曾覽照，繡針兒不待拈著。
常夜坐窗前燭影昏，一任晚妝樓上月兒高。
俺本是乘鸞艷質(zhì)，他須有中雀豐標(biāo)。
苦被煞尊堂間阻，爭把俺情義輕拋。
空誤了幽期密約，虛過了月夕花朝。
無緣配合，有分煎熬。
情默默難解自無聊，病懨懨則怕知道。
窺之遠(yuǎn)，天寬地窄；
染之重，夢斷魂勞！
(梅香云)姐姐，你省可里煩惱。
（正旦云）梅香，似這等，幾時(shí)是了也？
（唱）【油葫蘆】他不病倒，我猜著敢消瘦了。
被拘箝的不忿心，教他怎動腳？
雖不是路迢迢，早情隨著云渺渺，淚灑做雨瀟瀟。
不能勾榜闌干數(shù)曲湖山靠，恰便似望天涯一點(diǎn)青山小。
（帶云）秀才他寄來的詩，也埋怨俺娘哩。
（唱）他多管是意不平，自發(fā)揚(yáng)，心不遂，閑綴作，十分的賣風(fēng)騷，顯秀麗，夸才調(diào)。
我這里詳句法，看揮毫。
【天下樂】只道讀書人志氣高，元來這凄涼，甚日了。
想俺這孤男寡女忒命薄。
我安排著鴛鴦宿，錦被香；
他盼望著鸞鳳鳴，琴瑟調(diào)；
怎做得蝴蝶飛，錦樹繞。
（梅香云）姐姐，那王秀才生的一表人物，聰明浪子，論姐姐這個(gè)模樣，正和王秀才是一對兒。
姐姐，且寬心，省煩惱，（正旦云）梅香，似這般，如之奈何也！
（唱）【那吒令】我一年一日過了，團(tuán)圓日子較少；
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
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帶云）他如今待應(yīng)舉去呵！
（唱）千里將鳳闕攀，一舉把龍門跳，接絲鞭，總是嬌嬈。
（梅香云）姐姐，那王生端的內(nèi)才外才相稱也。
（正旦唱）【鵲踏枝】據(jù)胸次，那英豪；
論人品，更清高。
他管跳出黃塵，走上青霄。
又不比鬧清曉，茅檐燕雀；
他是掣風(fēng)濤，混海鯨鰲。
(帶云)梅香，那書生呵！
（唱）【寄生草】他拂索楮，鵝溪繭，蘸中山玉免毫。
不弱如駱賓王夜作論天表，也不讓李太白醉寫平蠻稿，也不比漢相如病受征賢詔。
他辛勤十年書劍洛陽城，決崢嶸一朝冠蓋長安道。
（梅香云）姐姐，王生今日就要上朝應(yīng)舉去，老夫人著俺折柳亭與哥哥送路哩。
（正旦云）梅香，咱折柳亭與王生送路去來。
（同下）（正末同夫人上，云）母親，今日是吉日良辰，孩兒便索長行，往京師進(jìn)取去也。
（夫人云）孩兒，你既是要行，我在這折柳亭上與你餞行。
小的每，請小姐來者。
（正旦引梅香上，云）母親，孩兒來了也。
（夫人云）孩兒，今日在這折柳亭與你哥哥送路，你把一杯酒者。
（正旦云）理會的。
（把酒科，云）哥哥，滿飲一杯。
（正末飲科，云）母親，你孩兒今日臨行，有一言動問：
當(dāng)初先父母曾與母親指腹成親，俺母親生下小生，母親添了小小姐。
后來小生父母雙亡以兄妹稱呼，不知主何意？
小生不敢自專，母親尊鑒不錯(cuò)。
（夫人云）孩兒，你也說的是。
老身為何以兄妹相呼？
俺家三輩兒不招白衣秀士。
想你學(xué)成滿腹文章，未曾進(jìn)取功各。
你如今上京師，但得一官半職，回來成此親事，有何不可？
（正末云）既然如此，索是謝了母親，便索長行去也。
（正旦云）哥哥，你若得了官時(shí)，是必休別接了絲鞭者！
（正末云）小姐但放心，小生得了官時(shí)，便來成此親事也。
（正末云）好是難分別也呵！
【村里迓鼓】則他這渭城朝雨，洛陽殘照。
雖不唱陽關(guān)曲本，今日來祖送長安年少，兀的不取次棄舍，等閑拋掉，因而零落！
（做嘆科，云）哥哥！
（唱）恰楚澤深，秦關(guān)杳，秦華高。
嘆人生，離多會少！
（正末云）小姐，我若為了官呵，你就是夫人縣君也。
（正旦唱）【元和令】杯中酒，和淚酌；
心間事，對伊道。
似長亭折柳贈柔條，哥哥，你休有上梢沒下梢。
從今虛度可憐宵，奈離愁不了！
（正末云）往日小生也曾掛念來！
（正旦云）今日更凄涼也！
（唱）【上馬嬌】竹窗外響翠梢，苔砌下深綠草，書舍頓蕭條，故園悄悄無人到。
恨怎消，此際最難煞！
【游四門】抵多少彩云聲斷紫鸞簫，今夕何處系蘭橈。
片帆休遮，西風(fēng)惡，雪卷浪淘淘。
岸影高，千里水云飄。
【勝葫蘆】你是必休做了冥鴻惜羽毛。
常言道：
好事不堅(jiān)牢。
你身去休教心去了。
對郎君低告，恰梅香報(bào)道，恐怕母親焦。
（夫人云）梅香，看車兒著小姐回去。
（梅香云）姐姐，上車兒者。
（正末云）小姐請回，小生便索長行也。
（正旦唱）【后庭花】我這里翠簾車先控著，他那里黃金鐙懶去挑。
我淚濕香羅袖，他鞭垂碧玉梢。
望迢迢堆滿西風(fēng)古道，想急煎煎人多情人去了，和青湛湛天有情天亦老。
俺氣氳氳喟然聲不定交，助疏刺刺動羈懷風(fēng)亂掃，滴撲簌簌界殘妝粉淚拋，灑細(xì)濛濛浥香塵暮雨飄。
【柳葉兒】見淅零零滿江千樓閣，我各剌剌坐車兒懶去橋，他矻蹬蹬馬蹄兒倦上皇州道。
我一望望傷懷抱，他一步步待回鑣，早一程程水遠(yuǎn)山遙。
（正末云）小姐放心，小生得了官，便來取你，小姐請上車兒回去罷。
（正旦唱）【賺煞】從今后只合題恨寫芭蕉，不索占夢揲蓍草。
有甚心腸，更珠圍以饒。
我這一點(diǎn)真情魂縹渺，他去后，不離了前后周遭。
廝隨著司馬題橋，也不指望駟馬高車顯榮耀。
不爭把瓊姬棄卻，比及盼子高來到，早辜負(fù)了碧桃花下鳳鸞交。
（同梅香下）（正末云）你孩兒則今日拜別了母親，便索長行也。
左右，將馬來，則今日進(jìn)取功名，走一遭去。
（下）（夫人云）王秀才去了也，等他得了官回來，成就這門親事，未為遲哩。
（下）第二折（夫人慌上，云）歡喜未盡，煩惱又來。
自從倩女孩兒在折柳亭與王秀才送路，辭別回家，得其疾病，一臥不起。
請的醫(yī)人看治，不得痊可，十分沉重，如之奈何？
則怕孩兒思想湯水吃，老身親自去繡房中探望一遭去來。
（下）（正末上，云）小生王文舉，自與小姐在折柳亭相別，使小生切切于懷，放心不下。
今艤舟江岸，小生橫琴于膝，操一曲以適悶咱。
（做撫琴科）（正旦別扮離魂上，云）妾身倩女，自與王生相別，思想的無奈，不如跟他同去，背著母親，一徑的趕來。
王生也，你只管去了，爭知我如何過遣也呵！
（唱）【越調(diào)】【斗鵪鶉】人去陽臺，云歸楚峽。
不爭他江渚停舟，幾時(shí)得門庭過馬？
悄悄冥冥，瀟瀟灑灑。
我這里踏岸沙，步月華；
我覷這萬水千山，都只在一時(shí)半霎。
【紫花兒序】想倩女心間離恨，趕王生柳外蘭舟，似盼張騫天上浮槎。
汗溶溶瓊珠瑩臉，亂松松云髻堆鴉，走的我筋力疲乏。
你莫不夜泊秦淮賣酒家？
向斷橋西下，疏剌剌秋水菰蒲，冷清清明月蘆花。
（云）走了半日，來到江邊，聽的人語喧鬧，我試覷咱。
（唱）【小桃紅】我驀聽得馬嘶人語喧嘩，掩映在垂楊下，唬的我心頭丕丕那驚怕，原來是響王吉王吉榔板捕魚蝦。
我這里須風(fēng)悄悄聽沉罷，趁著這厭厭露華，對著這澄澄月下，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調(diào)笑令】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
掠濕湘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
看江上晚來堪畫，玩冰壺瀲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
【禿廝兒】你覷遠(yuǎn)浦孤鷸落霞，枯藤老樹昏鴉。
聽長笛一聲何處發(fā)，歌欸乃，櫓咿啞。
（云）兀那船頭上琴聲響，敢是王生？
我試聽咱。
（唱）【圣藥王】近蓼洼，纜釣槎，有折蒲衰柳老蒹葭；
傍水凹，折藕芽，見煙籠寒水月籠沙，茅舍兩三家。
（正末云）這等夜深，只聽得岸上女人聲音，好似我倩女小姐，我試問一聲波。
（做問科，云）那壁不是倩女小姐么？
這早晚來此怎的？
（魂旦相見科，云）王生也，我背著母親，一徑的趕將你來，咱同上去罷。
（正末云）小姐，你怎生直趕到這里來？
（魂旦唱）【麻郎兒】你好是舒心的伯牙，我做了沒路的渾家。
你道我為甚么私離繡榻，待和伊同走天涯。
（正末云）小姐是車兒來，是馬兒來？
（魂旦唱）【幺】把、咱家、走乏，比及你遠(yuǎn)赴京華。
薄命妾為伊牽掛，思量心幾時(shí)撇下。
【絡(luò)絲娘】你拋閃咱，比及見咱，我不瘦殺，多應(yīng)害殺。
（正末云）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
（魂旦唱）他若是趕上咱，待怎么？
常言道：
做著不怕。
（正末做怒科，云）古人云：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
老夫人許了親事，待小生得官回來，諧兩姓之好，卻不名正言須！
你裊私自趕來，有玷風(fēng)化，是何道理？
（魂旦唱）【紫花兒序】只道你急煎煎趲登程路，元來是悶沉沉困倚琴書，怎不教我痛煞煞淚濕濕琵琶。
有甚心著霧鬢輕籠蟬翅，雙眉淡掃宮鴉，以落絮飛花。
誰待問出外爭如只在家，更無多話，愿秋風(fēng)駕百尺高帆，盡春光付一樹鉛華。
（云）王秀才，趕你不為別，我只防你一件。
（正末云）小姐防我那一件來？
（魂旦唱）【東原樂】你若是赴御宴瓊林罷，媒人每攔住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畫，賣弄他生長在王侯宰相家。
你戀著那奢華，你敢新婚燕爾在他門下。
（正末云）小生此行，一舉及第，怎敢忘了小姐。
（魂旦唱）你若行登第呵，（唱）【綿搭絮】你做了貴門嬌客，一樣矜夸；
那相府榮華，錦繡堆壓，你還想飛入尋常百姓家？
那時(shí)節(jié)似錢躍龍門播海涯，飲御酒插宮花。
那其間占鰲頭，占鰲頭登上甲。
（正末云）小生倘不中呵，卻是怎生？
（魂旦唱）你若不中呵，妾身荊釵裙布，愿同甘苦。
（唱）【幺篇】把梢公快喚咱，恐家中廝捉拿，只見遠(yuǎn)寒鴉，岸草汀沙，滿目黃花，幾縷殘霞。
快先把云帆高掛，月明直下；
便東風(fēng)刮，莫消停，疾進(jìn)發(fā)。
（正末云）小姐，則今日同我上京應(yīng)舉去來。
我若得了官，你便是夫人縣君也。
（魂旦唱）【收尾】各剌剌向長安道上把車兒駕，但愿得文苑客當(dāng)時(shí)奮發(fā)。
則我這臨邛市沽酒卓文君，甘休侍你濯錦江題橋漢司馬。
（同下）第三折（正末引祗從上，云）小官王文舉，自到都下，攛過卷子，小官日不移影，應(yīng)對萬言，圣人大喜，賜小官狀元及第。
夫人敢隨小官至此，我如今修一封平安家書，差人岳母行報(bào)知。
左右的，將筆硯來。
（做寫書科，云）寫就了也。
我表白一遍咱：
寓都下小婿王文舉，拜上岳母座前：
自到闕下，一舉狀元及第，待授官之后，文舉同小姐一時(shí)回家，萬望尊慈垂照。
不宣。
書已寫了，左右的，與我喚張千來。
（凈扮張千）（詩云）我做伴當(dāng)實(shí)是強(qiáng)，公差干事多的當(dāng)，一日走了三百里，第二日剛剛捱下坑。
自家張千的便是。
狀元爺呼喚，須索走一遭去。
（做見科，云）爺，喚張千那廂使用？
（正末云）張千，你將這一封平安家信，直至衡州，尋問張公弼家投下。
你了老夫人，說我得了官也，你小心在意者。
（凈接書，云）張千知道了，我將著這一封書直至衡州走一遭云。
（同下）（老夫人上，云）誰想倩女孩兒自與王生別后，臥病在床，或言或笑，不知是何癥侯。
這兩日不曾看他，老身須親看去。
（下）（正旦抱病，梅香扶上，云）自從王秀才去后，一臥不起，但合眼便與王生在一處，則被這相思病害殺人也呵！
（唱）【中呂】【粉堞兒】自執(zhí)手臨歧，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別離。
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不知滋味。
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醉春風(fēng)】空服遍眩約不能痊，知他這腌臢病何日起，要好時(shí)直等的見他時(shí)，也只為這癥侯因他上得，得。
一會家縹緲呵忘了魂靈，一會家精細(xì)呵使著軀殼，一會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云）我眼里只見王生在面前，原來是梅香在這里。
梅香，如今春光將盡，綠暗紅稀，將近四月也。
（正旦唱）【迎仙客】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帶云)王生，你好下的也！
（唱）春歸也奄然人未歸。
（梅香云）姐姐，俺姐夫去了未及一年，你如何這等想他？
（正旦唱）我則道相別也數(shù)十年，我則道相隔幾萬里。
為數(shù)歸期，則那竹院里刻遍瑯玕翠。
【紅繡鞋】去時(shí)節(jié)楊柳西風(fēng)秋日，如今又過了梨花暮雨寒食。
（梅香云）姐姐，你可曾卜一卦么？
（正旦唱）則兀那龜兒卦無定準(zhǔn)，枉央及；
喜蛛兒難憑信，靈鵲兒不誠實(shí)，燈花兒何太喜。
（夫人上，云）來到孩兒房門首也。
梅香，您姐姐較好些么？
（正旦云）是誰？
（梅香云）是奶奶來看你哩！
（正旦云）我每日眼界只見王生，那曾見母親來？
（夫人見科，云）孩兒，你病體如何？
（正旦唱）【普天樂】想鬼病最關(guān)心，似宿酒迷春睡。
繞晴雪楊花陌上，趁東風(fēng)燕子樓西。
拋閃殺我年少人，辜負(fù)子這韶華日。
早是離愁添縈系，更那堪景物狼籍。
愁心驚一聲鳥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飛。
(正旦昏科)(夫人云)孩兒，你掙挫些兒！
(正旦醒科)(唱)【石榴花】早是俺抱沉疴添新病發(fā)昏迷，也則是死限緊相催逼，膏盲針灸不能及。
(夫人云)我請個(gè)良醫(yī)來調(diào)治你。
(正旦唱)若是他來到這里，煞強(qiáng)如請扁鵲盧醫(yī)。
(夫人云)我如今著人請王生去。
(正旦唱)把似請他時(shí)便許做東床婿，到如今悔后應(yīng)遲。
(夫人云)王生去了，再無音信寄來。
(正旦唱)他不寄個(gè)報(bào)喜的信息緣何意，有兩件事我先知。
【斗鵪鶉】他得了官別就新婚，剝落呵羞歸故里。
(夫人云)孩兒休過慮，且將息自己。
(正旦唱)眼見的千死千休，折倒的半人半鬼。
為甚這思竭損的枯腸不害饑，苦懨懨一肚皮。
(夫人云)孩兒吃些湯粥。
(正旦云)母親，(唱)若肯成就了燕爾新婚，強(qiáng)如吃龍肝鳳髓。
(云)我這一會昏沉上來，只待睡些兒哩。
(夫人云)梅香，休要吵鬧，等他歇息，我且回去咱。
(夫人同梅香下)(正旦睡科)(正末上，見旦科，云)小姐，我來看你哩。
(正旦云)王生，你在那里來？
(正末云)小姐，我得了官也。
(正旦唱)【上小樓】則道你辜恩負(fù)德，你原來得官及第。
你直叩丹墀，奪得朝章，換卻白衣。
覷畫儀，比向日、相別之際，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氣。
(正末云)小姐，我去也。
(下)(正旦醒科，云)分明見王生，說得了官也，醒來卻是南柯一夢。
(唱)【幺篇】空疑惑了大一會，恰分明這搭里。
俺淘寫相思，敘問寒溫，訴說真實(shí)。
他緊摘離，我猛跳起。
早難尋難覓．只見這冷清清半竿殘日。
(梅香上，云)姐姐，為何大驚小怪的？
(正旦云)我恰才夢見王生，說他得了官也。
(唱)【十二月】元來是一枕南柯夢里，和二三子義翰相知。
他訪叫科習(xí)五常典禮。
通六藝有七步才識，憑八韻賦縱橫大筆，九人上得遂風(fēng)雷。
【堯民歌】想十年身刮鳳凰池，和九卿相八元輔勸余杯。
則他那七言詩六合里少人及。
端的個(gè)五福全四氣備占倫魁，震三月春雷。
雙親行先報(bào)喜，都為這一紙蹬科記。
(凈上，云)自家張千的便是。
奉俺王相公言語，差來衡州下家書，尋問張公弼宅子，人說這里就是。
(做見梅香科，云)姐姐。
唱喏哩。
(梅香云)兀那廝，你是甚么人？
(凈云)這里敢是張相公宅子么？
(梅香云)則這里就是。
你問怎的？
(凈云)我是京師來的，俺王相公得了官也。
著我寄書來與家里夫人知道。
(梅香云)你則在這里，我和小姐說去。
(見正旦科，云)姐姐，王秀才得了官也，著人寄家書來。
見在門首哩。
(正旦云)著他過來。
(梅香見凈，云)兀那寄書的，過去見小姐。
(凈見正旦，驚科，背云)一個(gè)好夫人也，與我家奶奶生在一般兒。
(回云)我是京師王相公差我寄書來與夫人。
(正旦云)梅香，將書來我看。
(梅香云)兀那漢子，將書來。
(凈遞書科)(正旦念書科，云)寓都下小婿王文舉，拜上岳母座前：
自到闕下，一舉狀元及第，待授宮之后，文舉同小姐一時(shí)回家。
萬望尊慈垂照。
不宣。
他原來有了夫人也，兀的不氣殺我也！
(氣倒科)(梅香救科，云)姐姐蘇醒者。
(正旦醒科)(梅香云)都是這寄書的。
(做打凈科)(正旦云)王生，則被你痛殺我也！
(唱)【哨遍】將往事從頭思憶，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長吁氣。
為甚么把婚聘禮不曾題，恐少年墮落了春闈。
想當(dāng)日在竹邊書舍，柳外離亭，有多少徘徊意。
爭奈匆匆去急，再不見音容瀟灑，空留下這詞翰清奇。
把巫山錯(cuò)認(rèn)做望夫石，將小簡帖聯(lián)做《斷腸集》。
恰微雨初陰，早皓月穿窗，使行云易飛。
【耍孩兒】俺娘把冰綃剪破鴛鴦只，不忍別遠(yuǎn)送出陽關(guān)數(shù)里。
此時(shí)無計(jì)住雕鞍，奈離愁與心事相隨。
愁縈遍垂楊占驛絲千縷，淚添滿落日長亭酒一杯。
從此去孤辰限凄涼日，憶鄉(xiāng)關(guān)愁云阻隔，著床枕鬼病禁持。
【四煞】都做了一春魚雁無消息，不甫能一紙音書盼得。
我則道春心滿紙墨淋漓，原來比休書多了個(gè)封皮。
氣的我痛如淚血流難盡，爭些魂逐東風(fēng)吹不回。
秀才每心腸黑，一個(gè)個(gè)貧兒乍富，一個(gè)個(gè)飽病難醫(yī)。
【三煞】這秀才則好謁僧堂三頓齋，則好撥寒崪一夜灰。
則好教偷燈光鑿?fù)膏徏冶?，則好教一場雨淹了中庭麥，則好教半夜雷轟了薦福碑。
不是我閑淘氣，便死呵死而無怨，待悔呵悔之何及。
【二煞】情女呵病纏身則愿的天可憐，梅香呵我心事則除是你盡知。
望他來表白我真誠意。
半年甘分耽疾病，鎮(zhèn)日無心掃黛眉。
不甫能挨得到今日，頭直上打一輪皂蓋，馬頭前列兩行朱衣。
【尾煞】并不聞琴邊續(xù)斷弦，倒做了山間滾磨旗。
劃地接絲鞭別娶了新妻室。
這是我棄死忘生落來的。
(梅香扶正旦下)(凈云)都是俺爺不是了，你娶了老婆便罷，又著我寄紙書來做甚么？
我則道是平安家信，原來是一封休書，把那小姐氣死了，梅香又打了我一頓。
想將起來，都是俺爺不是了。
(詩云)想他做事沒來由，寄的書來惹下愁。
若還差我再寄信，只做烏龜縮了頭。
(下)第四折(正末上，云)歡來不似今朝，喜來哪逢今日。
小官王文舉，自從與夫人到于京師，可早三年光景也。
謝圣恩可憐，除小官衡州府判，著小官衣錦還鄉(xiāng)。
左右，收拾行裝，輛起細(xì)車兒，小官同夫人往衡州赴任去。
則今日好日辰，便索長行也。
(魂旦上，云)相公，我和你兩口兒衣錦還鄉(xiāng)，誰想有今日也呵！
(唱)【黃鐘】【醉花陰】行李蕭蕭倦修整，甘歲月淹留帝京。
只聽的花外杜鵑聲，催起歸程。
將往事，從頭省，我心坎上猶自不惺惺，做了場棄業(yè)拋家惡夢境。
【喜遷鶯】據(jù)才郎心性，莫不是向天公買撥來的聰明？
那史內(nèi)才外才相稱，-見了不由人不動情。
忒志誠，兀的不傾了人性命？
引了人魂靈？
(正末云)小姐，兜住馬慢慢地行將去。
(魂旦唱)【出隊(duì)子】騎一匹龍駒，暢好口硬。
恰便似馱張紙，不恁般輕。
騰騰騰收不住玉勒，常是虛驚；
火火火坐不穩(wěn)雕鞍，劃地眼生；
撒撒撒挽不定絲僵，則待攛行。
【刮地風(fēng)】行了些這沒撒和的長途有十?dāng)?shù)程，越恁的骨瘦蹄輕。
暮春天景物撩人興，更見景留情。
怪的是滿路花生，一攢攢綠楊紅杏，一雙權(quán)紫燕黃鶯，一對蜂，一對蝶，各相比并，想大公知他是怎生，不肯教惡了人情。
【四門子】中間里列一道紅芳徑，教俺美夫妻并馬兒行。
咱如今富貴還鄉(xiāng)井，方信道耀門間晝錦榮。
若見俺娘，那一會驚，剛道來的話兒不中聽。
是這等門廝當(dāng)，戶廝撐，怎教咱做妹妹哥哥答應(yīng)？
【古水仙子】全不想這姻親是舊盟，則待教祆廟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將水面上鴛鴦忒楞楞騰分開交頸，疏剌剌沙鞍雕鞍撒了鎖殢，廝瑯瑯湯偷香處喝號提鈴，支楞楞爭弦斷了不續(xù)碧玉箏，吉丁丁珷精磚上摔破菱花鏡，撲通通冬井底墜銀瓶。
(正末云)早來到家中也。
小姐，我先過去。
(做見跪云)母親，望饒恕孩兒罪犯則個(gè)！
(夫人云)你有何罪？
(正末云)小生不合私帶小姐上京，不曾告知。
(夫人云)小姐觀今染病在床，何曾出門？
你說小姐在哪里？
(魂旦見科)(夫人云)這必是鬼魅！
(魂旦唱)【古寨兒令】可憐我伶仃，也那伶仃，閣不住兩淚盈盈，手拍著胸脯自招承。
自感嘆，自傷情，自懊悔，自由性。
【古神仗兒】俺娘他毒害的有名，全無那子母面情。
則被他將一個(gè)癡小冤家，送的來離鄉(xiāng)背井。
每日價(jià)煩煩惱惱，孤孤另另。
少不得厭煎成病，斷送了，潑殘生。
(正末云)小鬼頭，你是何處妖精，從實(shí)說來！
若不實(shí)說，一劍揮之兩段。
(做拔劍砍科，魂旦驚科，云)可怎了也！
(唱)【幺篇】沒揣的一聲狠似雷霆，猛可里唬一驚，丟了魂靈。
這的是俺娘的弊病，要打滅丑聲，佯做個(gè)囈掙。
妖精也甚精？
男兒也，看我這舊恩情，你且放我去，與人人親折證。
(夫人云)王秀才，且留人，他道不是妖精，著他到房中看，那個(gè)是伏侍他的梅香？
(梅香扶正旦昏睡科)(魂旦見科，唱)【掛金索】驀入門庭，則教我立不穩(wěn)，行不正。
望見首飾妝奩，志不寧，心不定。
見幾個(gè)年少丫鬟，口不住，手不停；
擁著個(gè)半死佳人，喚不醒，呼不應(yīng)。
【尾聲】猛地回身宋合并，床兒畔一盞孤燈。
兀良，早則照不見伴人清瘦影。
(魂旦附正旦體科，下)(梅香做叫科，云)小姐！
小姐！
王姐夫來了也！
(正旦醒科，云)王郎在那里？
(正末云)小姐在那里？
(梅香云)恰才那個(gè)小姐，附在俺小姐身上，就蘇醒了也。
(旦、末相見科)(正末云)小生得官后，著張千曾寄書來。
(正旦唱)【側(cè)磚兒】哎！
你個(gè)辜恩負(fù)德王學(xué)士，今日也有稱心時(shí)。
不甫能盼得音書至，倒揣與我個(gè)悶弓兒！
【竹枝歌】打聽為官折了桂枝，別取了新婚甚意思？
著妹妹日下恨難支，把哥哥閑傳示。
則問這小妮子，被我都扌蚩的扯做紙條兒。
(正末云)小姐分明在京，隨我三年，今日如何合為一體？
(正旦唱)【水仙子】想當(dāng)日暫停征棹飲離尊，生恐怕千里關(guān)山勞夢頻。
沒揣的靈犀一點(diǎn)潛相引，便一似生個(gè)身外身，一般般兩個(gè)佳人。
那一個(gè)跟他取應(yīng)，這一個(gè)淹煎病損，母親，則這是倩女離魂。
(夫人云)天下有如此異事！
今日是吉日良辰，與你兩口兒成其親事。
小姐就受五花官誥，做了夫人縣君也。
一面殺羊造酒，做個(gè)大大慶喜的筵席。
(詩云)鳳闕詔催征舉子，陽關(guān)曲慘送行人。
調(diào)素琴王生寫恨，迷青瑣倩女離魂。
題目調(diào)素琴王生寫恨正名迷青瑣倩女離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