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我不認(rèn)識字,媽媽就是圖書館。
我讀著媽媽——有一天,這世界太平了:
人會飛……小麥從雪地里出來……錢都沒有用……金子用來做房屋的磚,鈔票用來糊紙鷂,銀幣用來飄水紋……我要做一個流浪的少年,帶著一只鍍金的蘋果,一只銀發(fā)的蠟燭和一只從埃及國飛來的紅鶴,旅行童話王國,去向糖果城的公主求婚……但是,媽媽說:
“你現(xiàn)在必須工作。
”
-
兒時我認(rèn)識一位基督徒,他送給我一本小小的“福音”,勸我用剛認(rèn)識的生字讀它:
讀著讀著,可以望見天堂的門。
青年時期又認(rèn)識一位詩人,他案頭擺著一本厚厚的《圣經(jīng)》,說是里面沒有一點科學(xué)道理,但不乏文學(xué)藝術(shù)最好的味精。
我一生不相信任何宗教,也不擅長有滋味的詩人。
慚愧從沒認(rèn)真讀過一遍,盡管趕時髦,手頭也有它一本。
不幸“貫索犯文昌”:
又一次沉淪,沉淪,沉淪到了人生的底層。
所有書稿一古腦兒被查抄,單漏下那本異端的《圣經(jīng)》。
常常是夜深人靜,倍感凄清,輾轉(zhuǎn)反側(cè),好夢難成,于是披衣下床,攤開禁書,點起了公園初年的一盞油燈。
不是對譬喻和詞藻有所偏好,也不是要把命運的奧秘探尋,純粹是為了派遣愁緒:
一下子忘乎所以,仿佛變成了但丁。
里面見不到什么靈光和奇跡,只見蠕動著一個個的活人。
論世道,和我們的今天幾乎相仿,論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們。
我敬重為人民立法的摩西,我更欽佩推倒神殿的沙遜:
一個引領(lǐng)受難的同胞出了埃及,一個赤手空拳,與敵人同歸于盡。
但不懂為什么丹尼爾竟能單憑信仰在獅穴中走出走進(jìn);
還有那彩衣斑斕的約瑟夫被兄弟出賣后又交上了好運。
大衛(wèi)血戰(zhàn)到底,仍然充滿人性:
《詩篇》的作者不愧是人中之鷹;
所羅門畢竟比常人聰明,可惜到頭來難免老年癡呆癥。
但我更愛赤腳的拿撒勒人:
他憂郁,他悲傷,他有顆赤子之心:
他撫慰,他援助一切流淚者,他寬恕、他拯救一切痛苦的靈魂。
他明明是個可愛的傻角,幻想移民天國,好讓人人平等。
他卻從來只以“人之子”自居,是后人把他捧上了半邊天。
可誰記得那個千古的啞謎,他臨刑前一句低沉的呻吟:
“我的主啊,你為什么拋棄了我?
為什么對我的祈禱充耳不聞?
”我還像馬麗婭·瑪格達(dá)蓮致敬:
她誤落風(fēng)塵,心比鉆石更堅貞,她用眼淚為耶穌洗過腳,她恨不能代替恩人去受刑。
我當(dāng)然佩服羅馬總督彼拉多:
盡管他嘲笑“真理幾文錢一斤?
”盡管他不得已才處決了耶穌,她卻敢于宣布“他是無罪的人!
”我甚至同情那倒霉的猶大:
須知他向長老退還了三十兩血銀,最后還勇于悄悄自縊以謝天下,只因他愧對十字架的巨大陰影……讀著讀著,我再也讀不下去,再讀便會進(jìn)一步墮入迷津……且看淡月疏星,且聽雞鳴荒村,我不禁浮想聯(lián)翩,惘然期待著黎明……今天,耶穌不只釘一回十字架,今天,彼拉多決不會為耶穌講情,今天,馬麗婭·馬格達(dá)蓮注定永遠(yuǎn)蒙羞,今天,猶大決不會想到自盡。
這時“牛棚”萬籟俱寂,四周起伏著難友們的鼾聲。
桌上是寫不完的檢查和交待,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爭……“到了這里一切希望都要放棄。
”無論如何,人貴有一點精神。
我始終信奉無神論:
對我開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
-
對不起,他錯了,他不該為了打破人為的界限在冰凍的窗玻璃上畫出了一株沉吟的水仙對不起,他錯了,他不該為了添一點天然的色調(diào)在萬籟俱寂時分吹出了兩聲嫩綠色的口哨對不起,他錯了,他不該為了改造這心靈的寒帶在風(fēng)雪交加的圣誕夜劃亮了一根照見天堂的火柴對不起,他錯了,他糊涂到在污泥和陰霾里幻想云彩和星星更不懂得你們正需要一個無光、無聲、無色的混沌請饒恕我啊,是我有罪——把他誕生到人間就不應(yīng)該我哪知道在這可悲的世界他的罪證就是他的存在。
-
蛾是死在燭邊的燭是熄在風(fēng)邊的青的光霧的光和冷的光永不殯葬于雨夜呵,我真該為你歌唱自己的燈塔自己的路過景山正門——想起了那株老槐樹你真運氣眼見了一個皇帝的顫栗你真達(dá)觀忍看一個皇帝投環(huán)你真罪大惡極膽敢吊死一個皇帝你真是敢作敢為的好漢一名決不逃跑的欽犯。
-
1當(dāng)我年輕的時候在生活的海洋中,偶爾抬頭遙望六十歲,像遙望一個遠(yuǎn)在異國的港口——望得見嗎?
它在哪里?
咳,慢說那個港口望不見,連明天也遠(yuǎn)在天地。
明天的太陽又亮又暖,可惜現(xiàn)在照不到我們,我們必須等待它,甚至沒有時間來等待。
我們只看得見今天,我們只有今天。
我們只能為今天而發(fā)愁而喘息而存在而狂歡——今天就在眼前,我們必須先對付它,那么,讓我們先到八塘去——唱著歌,一支靈魂之鳥的歌先到八塘去!
你說那里有——可別騙我,是不是真有一頓豐盛的晚餐?
2緊緊抓住了今天我們不過是詩人:
詩人不過是昆蟲,二者最懂實用主義。
昆蟲有千種萬類詩人的種類還要多得多:
讓我們兩個且做兩個除了自己別無同類的會寫詩的昆蟲吧,靠露水活著,否則吃自己的尾巴活著,再不濟(jì)吃詩活著——我們邊寫邊吃一首首像一顆顆從天上掉下來的詩一首首像一粒粒比冰凌更甜的詩一首首像一枚枚五顏六色如毒菌好看不好吃的詩于是我們饑餓我們恐怖并在饑餓與恐怖的交迫中玩著詩人的游戲:
要從火坑里栽出一盆水仙來!
3剛學(xué)過三次拿大頂,就變成一個荒誕派;
剛聽過兩回十面埋伏就自以為懂得人生的險惡和拼搏的悲壯;
就急于去實現(xiàn)幽默命運用以誘人又不許人有的夢想——可笑我更幼稚到驕傲生活如風(fēng)景:
第一,走在陽光的蹤跡里;
第二,大聲講話;
第三,寫著詩……想不到轉(zhuǎn)眼風(fēng)景一塊塊破裂如彩色的玻璃一股股涼下來如熱的血一串串醒來遠(yuǎn)不是早晨如噩夢……4難怪昨夜落星如雨荊棘在燃燒呼嘯的火光照出人心一顆顆蹲著,如一座座飾彩的地獄天真的歌手昏厥于溫柔的冰窟迷途的候鳥退飛而撞死在透明的巖壁上冤魂在沸水中如雞蛋在哭泣……我不得不和你分手,從咫尺一步走到天涯,天涯就是天之涯,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別離;
兩顆曾經(jīng)以Y字形光痕邂逅于太空的隕石而今呈V字形流散然后是黑暗——我如一個盲人凝視空洞而堅實的黑暗達(dá)二十年……5……你終于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如幾億光年以遠(yuǎn)越遠(yuǎn)越暗越恒久的一顆重新被發(fā)現(xiàn)的彗星恍如隔世又風(fēng)采依然還是那樣凝重那樣瀟灑,那樣富于令人燃燒的大笑從你身上找不到一粒昨日的塵埃然而,情更真詩更純,文則脫盡鉛華,素凈如白云,透明如秋水,嚴(yán)謹(jǐn)如落日下的孤城——你為自己設(shè)計一個城徽:
懸崖邊的一株樹,一株俯覽深淵萬丈,又仰望霜天萬里,經(jīng)雷殛而未倒的神木,你就是……咦,劍風(fēng)又起,是你的劍?
你又找到從你(手邊)飛走多年的劍?
——握著劍站在懸崖邊作為百年痛苦的征服者你不就是那株令人驚詫令人成熟令人充滿活力的神木么,上面正刻著芝麻 的秘訣好為命運之門 ?
6經(jīng)歷了狂風(fēng)暴雨,驚濤駭浪而今我到達(dá)了,有時回頭遙望年輕的時候,像遙望迷失在煙霧中的故鄉(xiāng)唉,真不信一生如此短暫既然一天如彼漫長你渾然依舊除了幾處泄密的創(chuàng)傷故鄉(xiāng)就在你心里又何須回頭遙望可記得在八塘路上我們一無所有除了那顆青色的心我們還不滿足總想用最簡便的手法把自己打扮得與眾不同才到處拾荒——而今依然一無所有除了還是那顆雖然已經(jīng)蒼老的心我們卻夠了夠了只因我們學(xué)會拋棄,拋棄一張張廢紙一枚枚偽幣一件件不合身的春裝連同越寫越晦澀的詩和當(dāng)年窮得白手做不出一個還得靠人施舍的夢……拋棄!
拋棄就是遺忘:
只有遺忘才回得了故鄉(xiāng)7于是你又大笑起來又把我燃燒成一支跟著你大笑的火把你說:
沒有詩你會匱乏沒有夢你會孤獨何況怎么少得了本來屬于你而你竟想拋棄的這兩項天賦我說:
不我不怕匱乏我不怕孤獨——只要八塘路上的靈魂之鳥和它的歌還在,只要故鄉(xiāng)還在,只要故鄉(xiāng)還在我心里親愛的朋友即使我一貧如洗我仍覺富垺王侯8一天如彼漫長一生如此短暫故鄉(xiāng)在哪里?
故鄉(xiāng)在你的心里原來不過是兩條清淺的小溪從荒涼的山脊流出在細(xì)窄的流程里快樂地流著,流著又唱著,唱著遠(yuǎn)大的海和它壯美的波——不料前面是陡坡陡坡變成絕壁絕壁下面是深谷于是歌聲跌得粉碎飛濺到半空化為被透析的淚霧又徐徐墜落而匯成一片緘默的深邃的湖我們終于重逢不是在大海而是在湖邊,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寧靜,那一陣戰(zhàn)栗之后的寧靜,像沸騰自晝之余的斜陽一樣清醒的寧靜,最深幽也最昂貴的寧靜——正是它才使慘淡的回憶生光,才使漫漶的苦難移情,才使人樂于拋棄,善于遺忘而變得美麗,變得充足我們不再唱不再奔跑不再尋找不再講昆蟲的實用主義——故鄉(xiāng)就在我們的心里我們流連忘返于湖邊湖水粼粼,隱約回響起那支久已失落的靈魂之鳥的歌歌濃如酒而人淡如菊
-
不問紅花是怎樣請紅雀歡呼著繁星開了不問月光是怎樣敲著我的窗不問風(fēng)和野火是怎樣向遠(yuǎn)夜唱起歌……好久好久這日子沒有詩。
不是沒有詩呵是詩人的豎琴被誰敲碎在橋邊五線譜被誰揉成草發(fā)了。
殺死那些專門虐待青色谷粒的蝗蟲吧沒有晚禱!
愈不流淚的愈不需要十字架;
血流得愈多顏色愈是深沉的。
不是要寫詩要寫一部革命史??!
-
踏著咯吱咯吱的地板,走進(jìn)一間坡頂?shù)男¢w樓,就會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那啼哭是惱怒的,它在以生命抗議光太暗,空間太小,周圍太嘈雜。
于是它飽含著熱淚在室內(nèi)回旋,回旋……穿過一座古舊低啞的小鋼琴,變成一個個音符,一闋闋樂章沖出了窗口,向四方飛翔;
飛到花園,教玫瑰低頭,飛到街頭,教馬車停步,飛到維也納,教紳士淑女惶惑,飛到世界的各個角落教一切受難的心得到撫慰……但它的最后一個音符仍然是惱怒,仍然是抗議光太暗,空間太小,周圍太嘈雜。